没有听到预料中的嘲讽，鞠子清提了提眼镜，见他欲言又止，挑起了好看的眉，“怎么，感动了？”

“没。”时楼托着腮瓮声瓮气道，“好为人师，怪恶心的。”

“狼心狗肺。”

“我这种人，可不会记着你的好。”时楼提醒他，他那双眼睛既剔透又淡漠，盛放着不可深究的美丽，“凡事别太信任。”不然会吃大苦头。

鞠子清心下一凛，时楼语气太认真，叫他一时分不清是反讽还是真话，再要问时他却闭口不谈了，只好就此作罢。但心中装了事，好不容易缓和的氛围又渐渐变得沉闷。

到底是由奢入俭难，明明之前更僵硬的阶段都有过，当时却也没现在这般不自在。

“你上次作文我看了。”时楼没注意到他突如其来的别扭，注意到了也懒得管，他心思细腻又能憋，真要每条都揣度还不如直接回炉重造来得轻松，“你有个很大的毛病。”

作文大概是找老师拿到的，他俩结学习对子的事从英语组传到语文组，不算奇怪，压下心底被评判的微妙不适，鞠子清正了正脸色，准备听他讲。

综合而言，时楼的语文和文综确实比他强。

“你，”时楼转了一圈笔，指尖抵着笔尖一起指向他，“太傲慢。”

鞠子清一皱眉。

“原来你知道。”时楼一下子笑了。

“我知道什么。”鞠子清压着嘴角，露出点生人勿进的冷硬气场。

“得了吧，你一生气我就知道我说中了。”时楼说着往后一靠，翘起了二郎腿，他知道此刻是他的主场，自然要肆无忌惮地行使权力。

今天阴了一整天，水汽压着厚厚的云层，风雨欲来，临近夜晚积云终于兜不住雨水，哗啦啦打在玻璃窗上，鞠子清看着窗外的雨和玻璃上连绵不绝的湿痕，不合时宜地想起了不久之前，热气蒸腾的浴室，一门之隔，同样是水珠滑动的磨砂玻璃和镜面。窗户隔绝了外面的雨声，室内一下子空旷起来，让人不由自主放低了说话的声音。

“你压根儿看不起歌功颂德体式的作文题。”时楼佩服他的文字功底，在带有批判性质的立意下，硬生生还能拿到不错的分数，“真傲慢。”

他一锤定音。

鞠子清没否认，但他也不认为自己这样是种傲慢，“我只是不写我自己都看不起的东西。”

“哈，这也是种‘傲慢’。”鞠子清现身说法，时楼掰回一城，笑得像只偷了腥的猫，“你看不起的东西可太多了，人也难入你的眼，跟你一起打过球的、问过你问题的、整天追在你后面问问题的、发帖子跟你表白的……十之八九你都看不起。”他尤其在“看不起”三个字上咬了重音，仿佛在嘲笑他的道貌岸然，对谁都礼貌，其实也对谁都带着疏离。

“那你呢。”鞠子清想自己应该坚决地否定，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不放在心上并不意味着看不起，相反他相当尊重其他人，少有逾矩行为，但他听到自己发出了这样的声音，清清冷冷，仿佛是接受了他无中生有的指控，“你看得起谁。”

时楼在学校里比他要更活跃，但他不认为那些善意与阳光真如表面般可信，偶尔捕捉到的不耐烦，大概才是真情实感的流露。

就像他在校外的凶戾与脆弱，也都是真假掺半，捉摸不透的东西。

“除了我以外的任何人，我都看得起。”

“那就是都看不起。”鞠子清听懂了他的弦外之音，“你比我傲慢。”

那个“任何人”，自然也包括他。鞠子清说不上自己是什么心情，也不知自己该是什么心情才算正常，似乎有些东西在不断地重组和破碎，灵光一闪，却因尚未成型而稍纵即逝，难以捕捉。

“我和你不一样。”时楼笑了笑，“你总有一天会后悔。”

“什么？”他这话说得云里雾里，饶是鞠子清理解力惊人，一时也猜不透他的哑谜。

“没什么，人身攻击你一下。”时楼耸了耸肩，拉回扯太远的话题，就着淅淅沥沥的雨声继续给他看作文问题。他没有强求着鞠子清改变风格，而是在现有基础上跟他一起分析了有哪些可发挥的余地，标新立异若落到实处，能拿到出乎意料的高分也说不定。

因材施教的道理他还是懂的。

“你讲解很顺畅。”鞠子清有些出乎意料，“是辅导过你妹妹吗？”现在他有些相信他提早回家是有花时间在照顾妹妹上了。

“那小丫头片子能听懂什么。”时楼嗤笑，怕说多了惹系统想起不痛快的回忆，他自然而然地转移了话题，看了眼窗外的雨，一时半会没有停的意思，“今天能提早下课吗鞠老师，外面下雨。”

时楼在心情好的时候会调侃地叫他“鞠老师”，讽刺意味大于尊师重道精神，但鞠子清不讨厌这个意外显得亲昵的称呼，再者讨厌也没有，越反对对方越来劲。

幼稚。

“等会叫司机送你回去。”鞠子清看了时间，“再学半小时。”

“……”

时楼发誓以后接任务一定备注远离校园。

鞠家用的司机和鞠子清本人一样准时，两人撑伞在校门口没等超过三分钟，车便稳稳当当停在了他们面前。出乎意料，车型挺平价的款，时楼还以为会是什么豪车。

鞠子清打开车门让他先进去，快速收起伞，身上还是被豆大的雨水淋湿了。时楼没带伞，幸好他包里备了一把，勉强能挤下两个人。

“鞠少爷，包里有干毛巾，您和您朋友快擦擦，小心着凉。”司机是个三四十岁的男人，穿着制服，礼貌之余很是热情。

收到时楼瞥过来的调侃眼神，鞠子清无奈道，“陈叔，叫我小鞠就好。”平日也就算了，但在时楼面前被这样恭恭敬敬地称呼，似乎多了几分尴尬。

“嗐，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刚接完吴先生家的夫人小姐，一时忘了，还没调过来，您见谅。”为了上学方便起见，鞠子清住在市区，老陈也不是鞠家雇佣的家庭司机，跟其他司机一起直属于他住的公寓物业，随时待命接送住户。老陈对鞠子清印象很好，谦虚又稳重，不知甩了同龄的富家子弟们几条街。按培训他们跟业主们如何交流沟通都有严格要求，但在鞠家的公子面前，他可以随意一些。

“要是你一直都坐司机的车，那天我还逮不到你呢。”时楼压低声音道，语带笑意。之前不小心提过几回，他相信鞠子清的承受能力已经得到了极大的锻炼，必不会再为此变色。

果然，鞠子清闻言只是无语地轻飘飘瞟了他一眼，懒得再与无赖辩解是非。

他没告诉时楼的是，那件火红色蕾丝质地的重要罪证，他还好好地收在衣柜里呢。

再玩下去，哪天烧到自己手了，可别怪他不够宽容大度。

时楼见他眼中似别有深意，眼睛一眯就要发难，却被鞠子清抢占了先机，问要把他送到哪里，“你把地址跟陈叔说就好。”

时楼报了街道名字，“送到路口就好。”

“你还想顺我一把伞？”鞠子清问。

时楼呲牙冲他假笑，“没事，我看雨也快停了，到时候淋着回去问题不大。”

正说话间，本已呈颓态的雨势陡然增大，瓢泼大雨哗啦啦淋下来，老陈把雨刮器调到最大还是收效甚微，水帘隔绝了外部的嘈杂，除却雨声和雨刮器工作声，车内为之一静。

于是鞠子清没忍住发出的哼笑声被衬托的极为明显，即便笑声短促，一闪而过，其中的戏谑却绝无缩水。

时楼脸一黑，咬着后槽牙报了更具体的地址。

“这个世界的盖亚意识是不是恨我。”时楼问系统，很难不怀疑这是蓄意报复。

“可能是你自己乌鸦嘴呢？”系统认为盖亚意识还没有闲到这个程度，让他别红口白牙诬赖人家，“你运气什么时候好过。”

“……”时楼沉默了一瞬。

有点道理。

想反驳一下却发现无从下手，这波属实有些造孽了。

鞠子清好笑地用余光看了眼身旁的人。

终于安静下来了。

窗外浮光略过他眉梢，玻璃珠似的淡色眼睛也沾上了光怪陆离的斑彩，常人清秀寡淡的侧脸，在浮动着水汽的空气中竟一下子妖异起来。

玻璃珠微微转动，突然间四目相对，他便直直对上了一眼尖晶石色的泉水。

路旁的灯恰好是橙色和紫色交杂。

橙色的灯被火红色所替代，半秒后又变成了流金的橄榄绿，发梢尖儿那染上了一丝钴蓝，没开车灯，外面斑斓的夜灯变幻莫测，光影明灭间看不清他眼中的具体情绪。

“看我干嘛？”时楼的声音传了过来，一如既往的冷淡，也一如既往地夹着两分火药味。陌生的念头如潮水般褪去，鞠子清摘下忘记摘的眼镜，借打开眼镜盒的动作遮掩住内心的慌张，至少表面上看，从容地收回了视线。

他似乎捕捉到了潮水中的一个荒谬念头，但也只是许多荒谬念头中的一个而已。

“没什么。”他说。

耶，本周第三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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