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时雨如丝如缀,院子里的草木也换了新色,除去潮湿的水汽带来的不适感,这几日的风其实凉爽宜人,吹在身上脸上总能让人神志清醒。
张缇不知道沈晏均为什么突然间转了性,非要和她学机关术。
但她也不是个喜欢把闲事挂在心头的人,沈晏均不来找她,她便假当他是在说笑。
张缇平生喜欢的东西很少,也不爱纵情享乐口腹之欲,儿时她被娘逼着读书,便喜欢上了读书,后来她和荆叔学习机关术,便真的喜欢上了机关术。
她多年苦学机关,汲营不歇。曾于寒冬见过三更雪,曾于夏日听遍夏蝉鸣,于每日鸡鸣前晨起练习,于昏昏欲眠的午后强打精神。
在邵国,在她还没有做出“神机”之前,那很长一段时间里,她是不被周围人理解的痴子。整日在屋子里雕凿木块,做出来的机关还不如拿去灶台烧柴。但谁又知,七年来,每次一闭上眼睛,汩汩鲜血涌流的画面便又会浮上脑海,日日如是。
想起这些,张缇又想起了她在邵国的老母亲,不由得一笑。
老母亲眼睛看不见,但幸好张缇靠着“神机”在邵国赚了许多钱,终于是让老母亲安享了晚年。她虽然不是真正的张缇,但是占用了人家的身份,也应该帮人家尽到责任。
——
雨声不歇,门外传来敲门声。
“请进。”张缇道。
荆叔推门而入,带了一身的水汽,他是淋着雨来的。
张缇见状忙去找了快干净的帕子,“荆叔怎么不撑把伞。”
荆叔胡乱擦了把脸,看上去有些急切,“刚刚出门急,没找到伞直接就过来了,反正也没多少路。”
随即,荆叔正色道:“郎君,找到了一名将军的旧部。”
“真的?!”
“是。我根据曾经的记忆,暗中逐个去寻了曾经的旧部,郎君猜怎么回事?”
张缇思索,分析道:“我爹当年是叛国之罪,这些旧部...能在当年的那场劫难中活下来,如今也是凶多吉少。”
荆叔沉痛道:“这些旧部,都在这些年里因为各种原因陆续被杀害。而他们都是当年那场战争真正陪在将军身边的亲历者!”
张缇目光远远移向窗外,天色晦暗不明,灰黑云层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所以,现在找到了幸存者?”
“没错。那名老兵曾经是我们军队的侦查营中人。我几经探访,得到了他现在在芜州府定岩寺出家的消息。”
“芜州府。”张缇呢喃这二字。
她正色对荆叔道:“荆叔,你能否仔细讲一下你得到消息的经过。”
“这个很重要吗,郎君?”荆叔不解,但还是认真回忆道:“我当时是找到了这个人的老家。此人就住在京城郊外的一个小镇中,寻变了他家邻里都说这个人已经死了,反正是十几年前就无故失踪了。”
“十几年前?”
“郎君是不是也觉得不对。”
张缇点头。
荆叔继续道:“此人十几年前欠下了巨额的赌债,抛弃了妻子和尚在襁褓的儿子,顶替弟弟的名字,偷偷去参了军。所以在所有人眼里,他十几年前就死了。”
“我四处询问无果,但是老天有眼,竟然让我找到了他的儿子。”
荆叔笑笑,“郎君说这是不是老天在帮我们,他儿子告诉我,他七年前回过一次家,只偷偷见了儿子一个人,留下了去定岩寺的消息就走了。”
“他儿子长什么样?”
“就长得瘦瘦高高,长得还挺是那么回事的。”
荆叔见张缇一直没有表现出喜悦,而是一直在一脸严肃地询问,他不解问道:“有什么问题吗,郎君?”
张缇沉吟片刻,讲出了心中的疑惑,“一切都太过于巧合。就像是为我们量身定做的消息一般。”她看向荆叔,神色凝重。
荆叔也低头沉思,一切确实都十分巧合,这个故事完美得不像话,就像是故意要把消息递到他眼前。
“那怎么办?”荆叔问,“我们还需要去芜州府调查吗?”
“当然要。”张缇手伸出窗外,雨丝飘在温热掌心,“京城的雨我实在受不了了,芜州府那不常下雨,我要去那里避一避。”
“什么?”荆叔突然没反应过来。
张缇面不改色,“我在开玩笑,荆叔。”她收回被雨打湿的手,对荆叔郑重道:“无论是真是假我都要亲自去看看,将军府的惨案我定要讨一个公道。”
她心想,她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
送走了荆叔,张缇在桌案前摊开了虞国的地图。
虞国幅员辽阔,几乎占据了整个大江以南地区,去往芜州府的路需要经过两个州府。张缇估计,在日夜兼程的情况下,到达芜州府需要一个月,而从芜州府赶回来又需要一个月,她该从哪里找出这两个月的空当呢?
计划思索了良久,不知不觉夜已经深了。雨滴敲打着向外支起的窗子,隐隐约约传来蝉鸣声。
张缇起身,取下支窗的木杆,将窗子放下,蝉鸣声渐弱,屋里立刻变得安静起来。
还未等她转身走到桌案前,面前窗子传来“咚咚”两下敲击声。
张缇立刻警觉,“谁!”
窗外传来男子含笑的声音,“是我,这次你可别再射箭了啊。”
张缇蹙眉,满脸不解,“沈晏均?”她已经搭上了袖箭的手放下来。
沈晏均要搞什么名堂?
只见沈晏均在外面向上撑开了窗子,他一手扶着窗沿,一手和张缇打招呼,“张先生好。深夜造访,不过我就知道你没睡。”
“沈大人来得不巧了,张某要睡了。沈大人请回罢。”张缇直接冷脸道。
“张先生太无情。”沈晏均笑道。
她伸手去够被沈晏均抬起的窗沿,想要把窗子关上。
可谁知她身子刚刚探出窗外,沈晏均便把窗沿抬得更高,高到了张缇够不到的程度,沈晏均顺势走进一步。
窗台本就低矮,张缇向前探的身子一下子顿住了,她没料到沈晏均会突然走进一步,但她更没料到的是,他会突然间抬高窗沿。
她要去够窗沿的手悬在半空,落了个空,张缇瞪大眼睛,口中惊呼出声,重心不稳向前倒去。
电光火石间她大脑几乎停滞,来不及思索便直接倒了下去,耳边嘈杂的蝉鸣分外清晰。
沈晏均一手抬着窗子,另一只手顺势就接住了倒下来的张缇,一瞬间,好闻的木质香和她温暖的温度便落到怀中,二人扑了个满怀。
他手搂着张缇后腰,稳稳将她接住。
张缇为了保持平衡,不得已连忙勾住沈晏均的脖颈,她心脏狂跳,不单单是被吓的,更因为抱她的人是沈晏均。
“沈晏均!你混蛋!”张缇怒骂。
她从他脖颈一侧抬起头,沈晏均侧头去看她,蝉鸣声更重,雨丝交织融于夜幕中,有屋檐上水珠从高处落下,一声“滴答”,二人心跳如鼓。
“你,你放开我!不是...”张缇语无伦次。
“你往前走两步。”她道。
此时张缇的腿还抵死撑在墙根,但是重心不稳她根本无法重新站回去。
可沈晏均却没动。
“你听见没?”张缇催促。
“好。”低沉嗓音温柔响起。
“你别动。”他喉结滚动。
托着她后腰的右手用力,沈晏均竟然将她整个抱起,随后向前一步,顺势把张缇送回了窗内。
张缇微微站定,总算是长疏一口气。
但她发现沈晏均还站在那里。
张缇看他一身形容,最先撞进了他炽热眼眸,一双多情桃花眼直勾勾看着她,看得张缇经受不住,率先移开了视线。
她抚了抚心绪,告诫自己,这个人的眼睛生的好看,看狗都能看出三分情意。
她故意道:“沈大人您,爱好爬窗?”
窗子“咚”一声被放下了。
沈晏均推开房门,又十分自然地关上了房门。
张缇目瞪口呆,她从没见过脸皮这么厚的人,沈晏均绝对算是翘楚。
二人心照不宣,都没有再提刚刚的事情。
“沈大人深夜造访有何贵干?”张缇终于有机会问出了这个问题。
“自然是想向张先生请教机关术。”沈晏均又恢复了一开始略显跳脱的语气。
随后,室内一片寂静。
然后呢?
那份若有似无的尴尬没有消散,在寂静的室内变得愈加浓烈。
张缇好想给自己找点事情干。
她走到桌案前坐下,摊开刚刚在看的虞国地图,拿起笔又仔细研究了起来。
沈晏均也走到桌案前,他弯腰看了看张缇摊开的地图,不解道:“张先生的笔是故意拿反的吗?”
张缇噔一下放下了笔,动作干脆利落。
“现在还不需要写字。”
“原始如此。看样子,张先生是要去芜州府啊。”他不经意道。
张缇方才还涣散的眼神一下子聚焦,她脑中一根弦又紧绷起来,眼前一派清明,她眼睛微眯,“我不去芜州府。”
沈晏均随意捡起了掉在地上的一张纸,举到张缇面前,“写得如此详细,张先生要去的不是芜州府吗?”
张缇见那张写满了计划的纸,是她刚刚收拾时不小心落在地上的。
她看上去不在意般地笑了笑,语气随意道:“不过是写来玩的。张某作为使者怎能随便就去芜州府呢?”
“说来也是,张先生当然应该乖乖待在京城啊。”沈晏均应和,眼神里却好似带着几分意味深长。
他放下那张纸,深深觉得今日的时机不对,“今日无心学机关,沈某明日定当准时造访,请张先生不吝赐教。”
他转身就走。
张缇想叫住他,让他以后都别来了。
“哎...你...”
沈晏均转身,“我明白,我明日一定会先敲门。”
第39章 意外拥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