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条悟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耳朵听到的。
“......你说什么?”
夜蛾正道叹了一口气。
他也根本搞不明白他曾经品学兼优的优秀学生夏油杰心里是怎么想的,可对方杀了任务村落的所有人还有他的父母,这是不争的事实,无可辩驳。
白发少年压抑着,直挺挺地站在原地,面色阴沉。
“那夏油莓呢?那个家伙怎么样了?”
夜蛾正道又叹了一口气,“夏油莓失踪了,但现场没有看见打斗痕迹,基于夏油杰和夏油莓二人兄妹关系,总监会初步认为夏油莓跟随夏油杰一同叛逃了。”
白发少年又呆站了一会儿,那张好看的面孔扭曲了一下,半天憋出了一句,“......你再说一遍?”
夜蛾正道却没有再重复了,年长的中年人张开双臂,将狰狞的痛苦的像是要哭出来一样的少年抱在了怀里。
五条悟攥紧了拳头,尖锐的指甲掐进了血肉,湿润的鲜血滴滴答答地滴落在地。
他的胸口大幅度起伏,缺氧般的大口呼吸,情绪激动,“老子要去找他们——!!”
说罢,他挣脱开夜蛾安慰的拥抱,直接转身就走。
夜蛾正道没有阻拦,只是用有些悲伤的眼神看着少年离去的背影。
他是这一届问题儿童们的班主任,也算是看着五条悟长大的长辈。
曾经的五条悟是傲慢的,高贵的,淡漠的,不论遇到什么事情都处变不惊,那一双苍蓝色的眼瞳绚烂,里面却空荡荡的,装不下一个人。
可来到了高专,遇到了那么多志同道合的伙伴之后,五条悟便逐渐开始改变。
——从仿若一个死去的符号一般的‘六眼神子’,变成了一个真正的人。
可现在,这个平衡却被打破了。
谁也没有想到,谁也没能预料。
一切都是那么猝不及防。
原先热闹的高专三年级四人组一下子减少了一半。
虽然心中持有悲观态度,可夜蛾正道仍然希望或许这只是一个误会,或许一切都能够变好。
别让高专少年人的青春再一次被夺走了。
*
家入硝子在街道上恰巧碰见了夏油杰。
夏油杰没有穿高专的制服,而是简单的穿了一身休闲装,向站在不远处找打火机的家入硝子打了个招呼。
“嗨!”
家入硝子笑了,她叼着烟扬了杨下巴,对方便动作自然地走了过来,帮她的烟点了火。
明明已经叛逃高专了,可身上还是带着打火机,这家伙......是想要拉她也叛逃吗?
家入硝子哼笑一声,“先说好哦,犯罪小哥,我可不像小莓那个家伙那样傻乎乎的信任你,指头一勾就屁颠颠跟你走了,不成熟的幼稚男高可不是我的菜。”
夏油杰有些遗憾,他收回了打火机,“是这样吗,那可真是遗憾。”
家入硝子吸了一口烟,她瞥了一眼随意靠在她身边的男生,对方看起来可比半个月前要精神的多了,说点地狱笑话,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家伙被灰原附身了......当然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看来辍学真的很养人()
家入硝子询问,“姑且问一下,你是被冤枉的吗?”*
夏油杰耸耸肩,“很遗憾,并不是。”*
家入硝子对着他拍了张照片,发给了通讯录里的‘五条’,她语气随意,“接下来想要做什么?或者说,为什么这么做?”
“我要创造只有术士的世界。”*
“哈哈,那是什么鬼?”*家入硝子乐了,“你是国中生吗?真是个幼稚鬼,怎么中二病还没有被年龄治好......哦~我记起来了,你现在高专肄业,没拿到毕业证,文凭可不就是个国中生吗,也大差不差吧。”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家入硝子想了想,捏着手指骨,发出了咔嚓一声声响,“错的不是我,而是这个世界!1000-7等于多少——好像不太对?”
“哦哦,那就是这个了。”家入硝子摊开左手,掌心朝下,手臂向前伸直,叼着烟邪笑,“我要创造只有通灵人的世界——好像串频了?”
夏油杰有些不渝,“我是认真的,硝子。”
家入硝子靠着身后的栏杆,手机铃声开始一刻不停地响动,她挑眉,“我也没有认为你是在开玩笑,我这不是也在很认真的通风报信?”
说的也有道理。
夏油杰垂眸,“我已经做好设想,并没有指望能够得到所有人的理解。”*
家入硝子接通了电话,“但我认为,因为得不到理解而自甘堕落,也是非常小孩子的行为哦......喂?五条。”
手机里是来自五条悟的电话。
她刚才把夏油杰的阳光开朗素颜照发给了五条悟,果然不到一分钟,看到了消息的五条悟就过来轰炸她了。
“嗯,对,我见到夏油了。”*
[他在新宿吗?!]
“对,在新宿。”*
[你把那混蛋抓住给老子带过来!!]
“诶~我才不要,我可不想被他杀死。”*
夏油杰低头看了两眼和手机对面聊的正欢的家入硝子,自觉已经不能再在这里多待了。
他转身便要离开。
“喂,夏油。”
背后,家入硝子叫住了他。
夏油杰回过头,看到家入硝子已经挂断了电话,她在栏杆上掐灭了烟头,表情相比刚才严肃了很多。
“你和我说实话,夏油。”家入硝子眯起眼,“小莓是自愿跟你走的吗?”
夏油杰手指微蜷,“为什么这么问?”
家入硝子,“因为我认识的小莓和你不一样,可不会作出什么都不和别人说一声,就突然一声不响地离开的行为。”
夏油杰将双手插进了裤兜,他状似不在乎,“现在不就是了?那你应该重新认识一下她了。”
家入硝子没有接话。
夏油杰安静了两秒,最后似是而非地道,“我会对她非常温柔的,毕竟她可是我重要的妹妹啊。”
家入硝子没听明白夏油杰藏在话语间隐晦的意思,她松了一口气,以为这是夏油杰在说夏油莓在他那里过的很好的意思。
家入硝子,“那就好。”
*
后来五条悟赶到了新宿,还是和夏油杰碰上了,据说两个人不欢而散,不过家入硝子没有看到全程。
她在和夏油杰道别之后,就直接回了高专。
高专三年级只余下了她和五条悟,今天其实本来是有课的,但她和五条悟两个人不约而同选择了逃课。
夜蛾知道了没有说什么,而是默许了两个人的行为,似乎是想给他们一些空间消化这些事情。
夜蛾未来会是一个好校长。
一直到天暗了下来,五条悟才从外头回来了。
家入硝子看到了人,向他挥挥手,“呦,去哪里鬼混了?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五条悟神情平静,“出门散心了。”
家入硝子嗯了一声,“那散心的怎么样?”
五条悟:“......还行吧。”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
“不知道小莓现在怎么样了。”五条悟看着天空,语气有些惆怅。
家入硝子复述了一遍夏油杰的话,随后她总结。
“小莓毕竟是他妹妹,还是二级术士,夏油不会对她怎么样的。”
五条悟赞同,“我想也是。”
说着,他又有些抱怨,“但她也不给老子回个消息,一下子见不到这个人,还怪想念的。”
五条悟以为夏油莓是自愿加入夏油杰的阵营里的,他不生气夏油莓的选择,只是有些埋怨为什么不告诉他一声。
他会尊重夏油莓的选择,然后用事实证明他和夏油杰到底谁才是对的,再让夏油莓理所当然地选择他。
家入硝子随口道,“或许小莓也有自己的理由吧。”
九月份,傍晚的天有些微凉,徐徐凉风吹拂,扬起了家入硝子的发丝。
距离她上一次剪头发已经是几个月前的事情了,现在她的头发已经长得有些长了。她撩起乱飞的头发,按到了耳朵后面。
她回忆起了一些往事。
那个时候还是夏天,两个人都很忙碌,不免疏忽了发型,在夏油莓几次将已经有些戳眼睛的刘海吹飞后,她提出想要去剪头发。
“硝子!和我一起去吧?”
家入硝子当然说好。
夏油莓很高兴的蹦跶了起来,“好耶!”
夏油莓亲亲热热地挽起了家入硝子的胳膊,两个人一起往外走。
说起来,那个日常总是有些迷糊的女孩在有关于如何打理自己这一方面倒是颇有心得,也很有看人的审美。
“硝子,或许你会非常适合长发也不一定哦!”
彼时,坐在位置上被理发师按着剪刘海的夏油莓盯着她瞧了一会儿,突然这么说道。
当时她是怎么回答的?
“诶——可是长头发洗头发会有些麻烦诶,还是短头发方便。”
......
试着留个长发吧。
*
时光荏苒,再一次回首过去,距离当年夏油兄妹叛逃,已经过去了整整十年。
现在的五条悟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幼稚的少年了,不仅仅是变得健硕的身形还是已经张开了的容貌,更多的是他变得沉稳的心态。
他在毕业后选择留在高专里面教学,成为了一名教师。
十年时光漫长,人生又有几个十年。
而在这十年间,五条悟再也没能受到哪怕一条来自夏油莓的消息。
他难免失落,并暗搓搓将这个账算在了夏油杰的头上。
他和夏油杰之间,必定会有一场决战。
这是很久之前,五条悟就知道的事情。
所以在夏油杰终于带领盘星教打过来的时候,五条悟反倒是有一种心中放下了一块大石头的感觉。
十年以来的恩恩怨怨,那些等待,那些焦灼,裹挟着年少时许下的承诺和浓烈的情感,在一瞬间涌上了心头。
五条悟的学生之一禅院真希注意到了五条悟情绪的不对劲,禅院真希有些惊愕,她脱口而出,“那个夏油杰真有这么恐怖?老师你是害怕的要哭出来了吗?”
早就已经站在咒术界最顶端,堪称是‘最强’的代名词的五条悟,和‘害怕的要哭出来’这个形容简直是两个极端。
五条悟不可能会害怕。
这是众人毫不质疑的想法。
那么会让五条悟露出这样异样神情的,只有可能是问题出自另一方,也就是盘星教教主夏油杰身上。
那些对夏油杰并不熟悉的人们心思各异,纷纷猜想这个潜藏在社会当中的毒瘤教会难不成暗藏玄机?
众人将注意力投注在了人群中央的五条悟身上,想要求得对方的肯定,以应证自己的猜测。
男人身穿高专教师制服,肩宽腿长,站姿落拓松弛,两指宽的绷带层层叠叠地遮挡住了眼睛,只露出了高挺的鼻梁和浅淡光润的薄唇。
一米九往上的高个头令对方即使被簇拥在人群最中央,即使身穿最普通的制服,也仍然有一种鹤立鸡群气质,让人一眼就能够注意到他。
在听到了禅院真希的话之后,五条悟非但不因此而生气,反倒是宛若听了什么搞笑的笑话一样,乐个不停。
从一开始的闷笑,到后来懒得遮掩的哈哈大笑,和严肃紧张地探讨作战计划的众人形成鲜明对比,疯得张扬。
众人被五条悟这一反常态的举动搞得摸不着头脑,只能用问询的眼光看向了站在一边的家入硝子,好似对方无所不知,不论什么事情,只要家入硝子拍板,就一定是不可反驳的权威。
治疗医师家入硝子和五条悟当年是同期关系,这一份情报从来不是秘密。
五条悟和家入硝子之间的友人关系从十几年前一直延续至今,他们彼此之间要比旁人更加了解对方。
除此之外,家入硝子不仅仅只是一名普通的治疗医师。
因为她的能力特殊,家入硝子天然拥有旁人几辈子都难以触及的情报途径,在日复一日的苦心经营下,家入硝子手握很多人阴私。
她被旁人称为‘死亡情报官’,每个接受她治疗的人必须付出一个秘密作为代价,不然她便会拒绝治疗,直到受害者死了也不理会分毫。
——不说出秘密就会死。
这个外号简单粗暴,却也着实贴切。
随着时间的流逝,家入硝子手上掌握的隐秘甚至包含了咒术界高层们的。
一旦这些隐秘暴露,给咒术界造成的影响是不可估量的,整个咒术界都得大洗牌。
因为多年的友人关系,一旦有人想要对家入硝子不利,都会被五条悟暴力镇压。
凭借着这一层牢靠的关系,家入硝子反倒是被高层奉为座上宾,但凡是大的决定,例如眼下的战役,都会将家入硝子请过来,询问她的意见。
久而久之,便形成了眼下这种奇妙的局面。
家入硝子哼笑一声,即使是如此重要的会议上,她也只随意穿着一身白大褂,白大褂的边角沾染着星星点点的血渍,那张苍白清丽的脸孔上神情散漫。
她随意用手指挑起胸前的一缕长发,绕在指尖随意把玩,面对众人一双双或紧张,或探究的视线,她丝毫不惧。
“别这么惊慌,五条只是在高兴而已。”家入硝子语气平淡。
众人不敢置信。
怎么就高兴了?刚才也没有好笑的点啊?!
难道是他们这些凡夫俗子已经落后到连咒术界最强的笑点都没有办法理解了?
男人猖狂的笑声停止,他面上还残余笑意,像是没骨头一样不正经地歪斜身体,将宽大的手掌搭在白大褂女性的肩膀上,随后又被对方嫌弃地翘着指头拍走。
“没错哦,就像是硝子说的那样,我非常高兴,那个藏头露尾躲了十年的家伙总算露出了狐狸尾巴。”
我和他之间,总算能够分出胜负了。
这个想法令男人愈发亢奋,恨不得立刻马上就出去直接将那个总是喜欢穿着五条袈裟道貌岸然地‘普度众生’,但却扣着夏油莓藏了十年,连一根发丝都没能让他看到的小气鬼揍上一顿。
但是不行,这不是他一个人的战斗,所以他会在战斗前辅助这群于他而言的战五渣一些好用的小知识。
六眼平日战斗分析的东西大体都在这里了,如果他们能够记住,在战场上即使用脚打架都绝不会落得下风。
五条悟伸出手指,指着桌案上沙盘,把所有分析出来的进攻点位,还有众人的人数分配,进攻战略,和他基于对这些年对夏油杰的理解作出的战略更改,零零总总,统共上千条要点。
“这些是你们需要做好的东西,好好背诵,别记岔了。”
“啊。是我多嘴了,不好意思。这么简单的东西,应该在看到的第一眼就记住了吧?”
众人:“......”
坐在主座上的夜蛾正道看出了众人的为难,也看出了五条悟潜藏在嬉皮笑脸的外皮之下的认真。
——那个总是吊儿郎当连任务都不听直接搓大招祓除咒灵的家伙这一回是动了真格的。
夜蛾正道试图给众人减负,“五条,我知道你只是想要让这一场战役变得更为万无一失,但说实话,夏油杰手底下的术士最多不会超过五十人,而骇人听闻的‘两千咒灵’里面粗略估量,大部分之下都是二级以下的杂鱼......”
“而我们则是会有源自各方的术士支援,不论是战力还是资源都会比夏油杰这个野生咒术团体要来的全面——你是不是想要这样说,夜蛾。”五条悟说道。
夜蛾正道都不用把话说完,五条悟就知道他的老师接下来要说的是什么话。
夜蛾正道不吃惊于五条悟对他的了解,他实诚地点点头,承认了五条悟的话。
“对,我想说的就是这个。”
五条悟站直了身体,他面上的笑意早已消融不见,男人面无表情地说话的时候,即使是看不到对方的眼睛,也能够给予人沉重的压力。
并不需要特意施压,五条悟这个存在就是威压本身,即使是同一阵营的家伙看到五条悟作出这一副派头,也会忍不住心中发憷。
“但是夜蛾,你得知道,他绝不可能主动挑起一场必败的战争。”五条悟藏在雪白绷带之后的眼睛若有所思地转动了一下。
“他露在外面的牌越是少,就越是说明他藏了什么东西作为了他能够以少胜多的底牌。”五条悟将道理掰碎了给众人分析,他总结,“这样反而更加恐怖。”
五条悟说的话不无道理,众人在略微思索之后,也都赞同五条悟的话。
夜蛾最终还是顺着五条悟的意思拍板。
他动员道。
“这是一场全面战争!!”*
“这次一定要将夏油这个诅咒给彻底祓除!!!”*
*
12月24日。
百鬼夜行当天。
当初约定在新宿决战的夏油杰却没有如约出现在原处,现场只有夏油杰的手下。
五条悟没能找到夏油莓的踪迹,有些失落,紧接着他又最快发现夏油杰的不见踪影,仅仅只是思索几秒,他便反应过来这是调虎离山。
但为了保证伤亡率,五条悟暂时没法离开现场,只能够委托自己的学生熊猫等人返回高专保护没上战场的乙骨忧太和禅院真希。
他的上千条战斗准则还是起了一定的效用,在迅速控制住了局面后,五条悟瞬移返回高专附近,却在路上看见了星星点点流淌的血迹。
原本想要返回高专的五条悟站定在原地,他动了动鼻子,轻轻嗅闻空气中的气息,微微歪头。
“......杰的残香。”
他大致判断了一下血迹蔓延的方向,随后一个轻盈起跳越到了墙头,像是一只矫健的雪豹,被包裹在制服下的肌肉线条流畅,充满了爆发力。
他点着脚尖三两下便绕道到了夏油杰前面,他摘下了一直绑在脸上遮挡住眼睛的白色绷带,好整以暇地双手抱臂等在墙角守株待杰。
果然,过了没多久,断了一臂的夏油杰便磨蹭着墙壁,慢吞吞地走入了五条悟的视野。
在看到了五条悟的时候,夏油杰怔愣了一下,他很快反应了过来,即使是知道自己无法逃过这一劫了,嘴上却还是不服输。
“怎么来的这么晚,悟。”*
五条悟深深地注视着自己的挚友,他以为自己会怨恨,但他却发现在他的心中孕育发芽的却是遗憾。
那一年,不论是夏油杰,还是他,都实在太过年轻。
即使有小莓提醒他,指出了夏油杰的不对劲,可那个时候的他却仍然没有抓住机会帮助到他唯一的挚友。
他只知道飞速地学习进步,然后宛若幼猫抓弄毛线团一样,时不时的戳一戳夏油杰,分享他的新招式,让对方注意自己——
‘再多看看我啊?别再胡思乱想了,再多关注一些我吧!’
现在想来,恐怕这些幼稚的关心反而适得其反,让夏油杰更为紧张了吧。
眼前的这个家伙能够走到今天这一步,不仅仅是他,那一年的所有人都脱不了责任。
如果......他们都会拥有美好的未来。
可惜没有如果。
夏油杰长发披散,有些黏连在汗湿了的背脊上,有些黏连在裸露在空气中的血肉中。
失血过多使得他的唇色愈发惨白,他衣衫大敞,无力地坐在了脏污的地面上,破损的袈裟层层堆叠,挤在了他和墙壁地面的缝隙处。
黑发男人的面颊上的因为过度疼痛渗出的冷汗夹杂着鲜血滴滴答答地滴落在地面上,衣服上,在上面留下一滴滴弧形的湿痕。
他止不住的发颤,不是因为即将死亡的恐惧和害怕,相反,他面上的神情反倒是格外宁静,即使被灰尘和血污覆盖的面孔,也一样渡了一层佛性的光辉。
是因为生理疼痛引发的颤抖。
“还有什么遗言吗?”五条悟询问道。
夏油杰沉默片刻,他垂下眼,“十年前,我将小莓从仙台带走......”
他说到了这里之后,停下话语顿了顿,因为太久没有呼喊过这个名字,此时此刻再说起的时候,夏油杰竟觉得这个名字陌生的可怕。
五条悟眼睛一亮,见夏油杰没有继续往下说,他迫不及待地催促,“然后呢然后呢?是不是还是觉得我更加靠谱,所以你想要把小莓托付给我?”
和夏油杰不一样,五条悟在念起夏油莓的小名的时候格外顺口,像是这十年以来总是时时刻刻念叨着一样。
夏油杰愣住了,他突然意识到当年难以启齿于是隐晦不说的事实被时间掩盖的太好,在他心目中早就已经淡出了他的世界的夏油莓,他的妹妹,在眼前的这个男人心中依旧是鲜活的。
他以为的弑亲证道在五条悟的眼中只是一场过分漫长的别离,而这一份真相随着时间的流逝,变得加倍残忍。
“......我将她杀死在了仙台废弃工厂的底下仓库里,我麾下的咒灵使得她的尸身不腐,可一旦我死了,咒灵的术式便不再生效。如果你愿意的话,请你......”
夏油杰的话再一次停住了,这一次是被迫停住的。五条悟抓住了他的衣领,将他从地上揪起,那双平静的苍蓝色眼眸此刻布满了愤恨与猩红。
“夏油杰!你看你干的是人事吗?!”五条悟声音难以自制地拔高,“她当时才十四岁啊!”
“......十四岁又怎么了。”夏油杰此刻也心神颤动,但他还是维持了表面的镇定,“那一年我也才十六岁,总要有人作出牺牲。”
“狗屁的牺牲!”五条悟气笑了,他觉得好荒唐。
他珍惜的,爱怜的,求而不得的人,被眼前的家伙轻易夺去,又弃之如敝履。
凭什么?
就凭他们之间是兄妹吗?!
“你的理想和抱负,凭什么要别人为此作出牺牲!你难道不会觉得心里歉疚吗?!夏油杰——”
五条悟紧紧攥住夏油杰衣领的手渐渐的松开了,他缓缓闭上了双眼,再一次睁开,竟已蒙上了一层泪雾。
夏油杰惊疑不定地睁大了眼睛。
五条悟低声道,“当年是你告诉我的啊,告诉我,不要杀,因为没有意义。”
多么熟悉的话,夏油杰以为自己早就已经忘记了的,但他的回忆却跟随着这句话,回到了星浆体死亡的那一天。
年轻的五条悟抱着被白布包裹的星浆体的尸体,双目空茫,他直勾勾地看向夏油杰,道,“把这些家伙,都宰了吧?”*
而他当时是怎么说的?
他记起来了,他说——
“算了吧,没有意义。”*
而当年他说的话,又和此刻五条悟所说的话逐渐重叠。
五条悟:“夏油杰,你所追求的意义,难道就是当年你亲口否定的东西吗?”
夏油杰:“......”
黑发男人额头上青筋暴起,他抽动面颊,想要辩驳,想要说这并不一样!你这是在混淆视听!!可这些话在看到了五条悟凝望着他的眼睛的时候,却全都堵在了喉咙里,怎么也吐不出来了。
“她毕竟是你的妹妹。”五条悟又说道,“我以为,她会在你那里过的很好。”
随后是一阵恐怖的寂静。
“我会下地狱赎罪的。”夏油杰低下了头。
“你当然会。”五条悟道。
“......杀了我吧,悟。”夏油杰闭上了眼睛,他叹息,“我这一辈子,没有对得起任何人,我辜负了所有人,但我仍然不认为我是错误的。”
五条悟评价:“很人渣的发言。”
“——但只有这样,我才能活下来。”夏油杰道,“这就是我的生存之道。”
五条悟:“......”
这一回,轮到他沉默了。
五条悟突然感到有些厌倦。
他们走到今天这一步,又有什么意义呢?
换句话来说,意义本身难道就一定有意义吗?
他向来不是在乎这种东西的人,可眼前的人在乎。
一旦开始在乎,那么不论是谁都会越陷越深,最终深深地陷入无尽的泥潭中,连带着身边亲近的不亲近的人一起,永远无法翻身。
于是就连其存在本身也变得可悲了起来。
五条悟不再多言,他直接抬起手,这一回,他干脆利落地结束了夏油杰的生命。
在对方濒死前,五条悟似乎听到了一声颤抖的泣音。
“......”
五条悟冷淡地看了一眼夏油杰的尸身,最后离开了这里。
*
夏油杰一死亡,百鬼夜行所激起的波浪便也尘埃落地。
盘星教群龙无首,没过多久就自行解散了。
总监会少了一个心腹大患,自然高兴的不得了。
五条悟的学生们也劫后余生,好几个都在鬼门关里面走了一遭,被家入治疗过后喜极而泣,纷纷抱在一起,感情更加亲密了。
辅助监督们则是怨声载道,毕竟他们要负责战后的所有后勤工作,咒术师们是放松了,可是他们却不能休息,还得拼命加班。
家入硝子深有同感,战争过后的伤员相比较平时成指数增长,可是全日本只有她一个顶用的医生,她也得和辅助监督一起加班忙到深夜也没法下班。
她忙昏了头,直到五条悟的学生乙骨忧太找到了她,有些忧虑地说‘五条老师好像不见了’之后,她才发觉了不对。
那个本应该在高专的每一处缝隙出现的家伙居然连夏油杰的尸体都没有管理就消失不见了。这很反常。
五条悟去哪里了?
*
被众人念叨着的五条悟来到了夏油杰所说的仙台废弃工厂。
这里似乎曾经被盘星教买了下来,家入硝子的情报中有提到过,他当时以为可能这是夏油杰定下的某个盘星教据点。
却没有想到这里会是夏油莓的墓。
废弃工厂里头的空气不算好闻,夹杂着陈年腐朽的霉腐味,还有铁锈,臭水沟的酸味。
他一会儿发恨地想,应该再揍夏油杰两拳再送对方走,那个人怎么能把小莓放在这种地方?!
他一会儿又痛苦的后悔,他在很久之前就知道了这个地方,但一直没有在意,如果他能够更加细心,或许小莓就不会被藏在这里这么久都无人问津了。
他近乎是急切地往里面走,一双大长腿飞速迈步,近乎要将空气踏出破空音。
可等到他真的找到了地方的时候,五条悟的步伐却迟疑了下来。
像是近乡情怯,他在原地徘徊,脚步像是灌了铅一样,沉重地坠在地面,难以前进。
他记起了十年前,夏油莓给他打的最后一通电话。
当时他没在手机边上,错过了对方的电话,等到他拿到手机回拨的时候,却发现这个电话怎么都打不通了。
当时他并没有在意。
‘老子一定会把杰揍得落花流水,让小莓看看到底谁才是更值得信赖的人。’
年轻的五条悟曾经畅想未来,自信张扬地这么宣誓。
然后一遍遍刻苦练习术式,偶尔在上课的时候,看着身边两张空白的桌椅发呆。
‘为什么那个时候没有接到小莓的最后一通电话?’
年轻的五条悟懊恼后悔,又很快哄好了自己。
他们都还有那么长的时间,等以后有机会了,他们可以当面聊天,不需要手机的。
‘可我还从未告诉过她,我喜欢她。’
年轻的五条悟也曾丢脸的在深夜呢喃,眼眶发酸。
手里紧紧攥着手机,一遍遍拨打无法打通的电话,在电话嘟嘟嘟的白噪音里疲惫入眠。
十年的思念,让他喜欢的人在脑海当中愈发灵动鲜活。
谁都不知道那个动不动就作出一副毁天灭地大反派的姿态,看起来比咒灵还要邪恶的咒术界最强其实还是一个念旧又长情的家伙。
在他的未来里,夏油莓从未缺席。
可他从未想过,他们之间已经没有未来。
“咚。”
走道深处突兀传来了一声闷响。
一道熟悉的咒力逐渐强盛,在六眼的视野内亮如白昼。
——宛若死而复生。
五条悟一阵惊愕,他不自觉地便又开始走了起来。
最后他开始不顾形象地奔跑。
他站在了冷藏柜前面,一把拉开了柜门。
夏油莓坐在里面,正抬起眼睛盯着他瞧。
像是一场过分美好的梦。
只有在照片上现在映照在了现实里,对方看起来和十年前相比没有丝毫改变,仍然是那样漂亮,精致,甚至穿着和十年前同一套衣服。
最让人惊讶的不是这个,而是别的东西。
黑发女孩看起来小小的一团,蜷缩在冷藏柜的角落里,显得分外可怜。
那双暗红色的眼瞳肉眼可见的被冻上了一层冰霜,使得女孩在转动僵硬畸变的眼珠的时候,显得格外费力。
可她仍然努力地眼巴巴地看向了他。
五条悟有些迟疑。
是咒灵?
不,不是咒灵。
最起码不完全是。
在夏油杰口中被宣告早在十年前就已经死亡了的人,现在以另一种奇妙的形态在他的眼前重生了。
应该安静的死去的人,她的灵魂被拖在了这个世界痛苦徘徊了十年,每一日每一日都饱受痛苦,这样的家伙,应该得到一个解脱。
他应该为此感到悲痛难过的。
可现在他的心中,只有失而复得的狂喜。
是咒灵也无所谓,难不成他堂堂最强,还不能保护的了一只小小的咒灵吗?
......说到底,他和夏油杰之间也没有什么两样。
他到底也是一个卑劣的人。
“我来晚了,小莓。”五条悟垂下眼帘,纤长的雪白羽睫颤动着,那双苍蓝色的眼瞳专注的,深情的,只装下了一个人。
他会加倍补偿对方。
他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幼稚小鬼了。
黑发女孩肉眼可见的高兴了起来,即使对方面上的表情没有一丝改变。
五条悟温柔地弯起眉眼。
——她也在因为他的到来而高兴吗?
他看到黑发女孩努力地张嘴,用气音对着他呼喊,眼神中满是眷恋,
可喊的却是别人。
“哥哥......”
五条悟,“......”
五条悟只觉得自己浑身的血在这一刻全都冰凉了下来。
为什么。
五条悟觉得很费解。
夏油杰真的有这么好吗?
——他渴求了这么久的人,即使是被辜负,被背叛,到头来却还是没有选择他。
他僵硬地站定在原地,瞪着藏在冷藏柜里头的黑发少女说不出话来。
谁也不知道在这短短的一分钟内,五条悟究竟在心里想了什么。
最后,五条悟低低地嗯了一声。
他伸出手想要像是以前那样捏捏夏油莓的面颊。
他的指尖轻轻触碰了一下女孩冰凉皮肤,然后转移了阵地。
五条悟动作别扭僵硬地模仿夏油杰,小心翼翼地摸摸女孩的发顶。
那些沉甸甸的情绪宛若海浪在心中潮涨潮汐,不断翻涌。
可他什么都没有做,只是安抚地对里头的黑发少女扯出了一个微笑。
“小莓,我来接你了。”
想了想,还是以五条视角写了这一段,写着更加顺手,下一章大概是小莓视角,文案成功回收
快夸我!我写的超级努力!!(尖叫)
第23章 十年,厌倦,伪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