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到任务地点时已经将近七点。

初夏的风中还带着些许凉意，月亮隐没在云层里，空中只有寥寥几颗黯淡的星。路灯昏黄，白日喧嚣的校园在此刻安静下来，不远处的教学楼内只有消防通道的绿色标志还在闪烁，连片的绿化草丛中能听见虫子在阴影里窸窸窣窣地嘶鸣。

随着辅助监督念出咒语，漆黑的帐自上而下地将这片区域完全笼罩在内，被堵截的黑影如同猫一样敏捷地转向粉色的墙面，沿着楼体攀爬向上。

路灯昏暗的光线下，乙骨忧太抬起头，看着前方的少女突然停住脚步，将一只手伸到自己面前。

与之前不太一样，素白的手上涂了一层薄薄的淡紫色指甲油，似乎点缀着细碎的闪片，在路灯下看起来亮闪闪的，尾指上还印有白色卡通猫咪图案。

他呆了一下，有些不知道该任何反应。

难道是……要他牵住的意思吗？

“袋子给我吧。”梨纱咬着吸管猛地吸完最后一口牛奶，侧过脸，“难道你要把垃圾带着喂给咒灵吗？”

乙骨忧太慢半拍地听懂了她的话，脸颊顿间像火一样烧起来。

“对、对不起！”实在是太自作多情了！

他连忙鞠躬，手忙脚乱地从口袋里掏出了皱巴巴的透明包装袋——在车上没有找到可以丢垃圾的地方，所以只好先塞进口袋里。

“谢谢学姐……麻烦您了……”他窘迫地将手里的东西双手递过去。

梨纱松开吸管漫不经心地扫了他一眼，发现抛开别的不谈，这个人其实长得也蛮好看的，像是津美纪经常在推特上刷到的那种丧系美少年？过长的头发遮住了大半线条柔和的眉眼轮廓，眼睛大的出奇，是种湿漉漉的孔雀蓝色，抬起脸时看人的样子是草食动物特有的腼腆温和，眼下带着没休息好的淡淡乌青，加上他身形纤瘦，又总是低着头，看着才会有些阴郁。

像是笨拙温顺的狗狗，又像一只呆呆的，很胆小的兔子。

梨纱搞不懂他这副大惊失色的样子，也没放在心上，随手接过塑料袋向前走了几步。

弯腰看了眼垃圾桶上的标签，站在原地犹豫了几秒，也从口袋里翻出同样的面包袋，然后一起放进了可回收垃圾桶里。

乙骨忧太背着刀，一言不发地跟在她身后缓缓穿过学校操场。

不知道为什么，感觉有点可爱……

他低头注视着道路上女孩被拉长的影子，有些莫名其妙地想。

梨纱学姐，原来也会特意把垃圾留到有垃圾桶的地方再丢掉吗？扔之前还要纠结一下垃圾分类，动作与其说是扔，不如说是把垃圾放回桶里……

而且学姐竟然还会走过来连同他的一起放进去，是代表没有之前那么讨厌自己了吗。

+

“太难看了——”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教学楼，梨纱突然顿住脚步，有些难以忍耐地抬手遮了下眼睛，那张漂亮的面孔上神色更加冷淡，“天台上的东西你自己搞定，我在外面等你。”

语气里全然一副撒手不管让他自力更生的样子。

说完她就毫不犹豫地转身，迅速走出了教学楼的大门，拂了下裙摆就坐在咒力凝结出的洁净冰面上掏出口袋里的手机来打发时间。

虽然“帐”会隔绝手机的信号，但她下载了很多单机游戏。

于是空旷无人的校园内很快响起了开心消消乐的音乐声，配合着周围诅咒扭曲的呓语，有种难言的诡异。

“好的学姐。”

即使被回应的人已经先行一步离开，正与一群低级咒灵对峙的乙骨忧太仍然认真地点头应了一声，握紧手里的太刀，抬手斩断楼梯内汇集的小型诅咒后三两步冲上了楼梯。

……

沿着楼体一路狂奔到顶楼，天台上的诅咒气息浓郁得令人心惊。

巨型蜈蚣一样密密麻麻的畸形足肢歪七扭八地拼接在一起，躯干上黏糊糊的布满了游动的眼球，上面还有人类的扭曲残肢正在往下滴落血迹。

像是毒虫在皮肤上咝咝攀爬游走，这种阴森浓郁的存在感……不像是普通的准一级诅咒。

乙骨忧太深吸一口气，握住太刀的手一紧，咒力迅速覆盖住刀身，横刀立在身前摆出起手式，梨纱学姐说的没错，这个咒灵很难看，也超乎想象的强。

他试图率先砍断那些不停舞动的足肢，然而刚挥刀斩开那些小型咒灵的纠缠，就看见那只虫形诅咒的口器里吐出黏糊糊的黑团，落在地上形成黑色的泥沼，而他跨过泥沼，就会感觉身上的咒力在被迅速吞噬。密密麻麻的小型咒灵也在泥沼中迅速成型。

与此同时吸收了咒力的咒灵身形再次暴涨，明明刚被倾注了咒力的太刀斩断一根足肢，短短几秒内却又迅速生长出来，变得比先前还要强壮狰狞。

能够吸收咒力强化自身的咒灵，还能限制行动……刚好克制他。

这种程度，真的是在学校里诞生出的诅咒吗？

咒灵吐出的淤泥越来越多，几乎覆盖了大半地面，从淤泥中很快又爬出了许多小型的咒灵复制体，甩动着令人头皮发麻的密集足肢，前仆后继地涌上来，似乎是想要将乙骨忧太困在原地。

他反手斩断背后的咒灵，然而几乎是同时，一根暴涨数倍的粗大足肢狠狠抽了过来，将他拍飞出去。

“太丑了，我果然最讨厌这种恶心的虫子。”

女孩带着些许烦躁的抱怨声在咒灵此起彼伏的嘶鸣和窸窸窣窣的足肢交错磨擦中显得格外突出。

乙骨忧太撑着刀站起来，便看见几秒前还在耀武扬威的虫形咒灵像是遇见了什么恐惧的天敌那样连连后退，而不远处的半空中，漫天飞舞的雪花中，一层层冰面像台阶那样叠了起来，从冰阶上走上来的少女低眸看了他一眼，语气中带着不以为然的散漫，“让你的小伙伴出来。”

“不、不可以。”乙骨忧太擦去唇角的血渍，踉跄着爬起来重新握紧手中的太刀，“五条老师说如果再放里香出来，他跟我都会被处刑的！”

梨纱踩着冰面站在离天台有一段距离的半空中，闻言嫌弃地瞥了一眼地上到处乱爬的咒灵，“这话你也信啊？”

看上去像是准一级的诅咒，但却奇怪地拥有刚好克制乙骨忧太的能力——他身上的咒力磅礴，这个咒灵却能吸收咒力来增强自身，发挥远超出一级的实力，哪有这么巧合的事。

明明知道她也在现场，哪怕是故意打乙骨忧太的主意，但那群烂橘子的胆子有这么大吗？

不过看在他还知道不能连累五条悟的份上……梨纱勉勉强强还算是满意，脸色也稍微好了点。

她交叠着双腿漫不经心地坐在薄薄的冰面上，随意地挥了下手，冰雪铸就的锁链牢牢锁住想要天台上四处逃窜的咒灵。

“你以为那个笨蛋让我来是干嘛的啊，少啰嗦，叫她出来玩。”

语气随意到仿佛催他释放的不是什么危险的特级过咒怨灵，而是在催促一起去公园荡秋千的小朋友快点出门。

乙骨忧太握着刀柄停顿了一下。

几秒后，周身的咒力迅速暴涨。

被冰链困住的大型咒灵疯狂躁动起来，梨纱适时地解开几条锁链，可它甚至来不及逃跑，就已经被骨节交错的白色身影拦腰撕裂了大半肢体。

强大的恢复能力让咒灵迅速再生，它扭动着新生的肢体，触足疯狂朝着里香拍了过去，却并未造成丝毫影响，只是让她尖叫着笑起来，一只手抓住咒灵的脑袋，另一只手则把那些拍在身上的足肢一一拔了下来。

诅咒特有的黑紫色鲜血几乎溅满了整个天台。

。

“别发呆啊，还有一堆乱七八糟的复制体呢。”梨纱收回目光，撑着下巴轻飘飘地看了他一眼，“要迅速切断所有足肢才不会再生，这个也搞不定的话实战课我会好好招待你的哟。”

缠住他的那些小型复制体只有本体一半实力，最多是二三级诅咒的水平，还被她限制在了原地。

“是、好，好的！”

乙骨忧太有些紧张地吞咽了一下，立刻转身挥刀，带起的寒光倒卷而起，像是挥断水流那样切开一排密集的肢体。除去一开始的生涩，他沉浸在战斗中，速度越来越快，也越来越顺畅。

一时间刀光如虹，血液四溅，只能看见整整齐齐的节肢在咒灵们的哀嚎间转瞬掉落在地。

——五条家的刀法。

看着像模像样的，就是反应跟速度还差得远……梨纱动了动手指，手边的水流汇聚成一把太刀的形状，又被她随手挥散了。

虽然她平时惯使双刃剑，但刀法也是五条悟手把手教出来的，自然能一眼看出这无比眼熟的流派。

“搞什么嘛……”梨纱移开视线，托着下巴小声嘀咕了一句。

还以为会真的全丢给她教呢，明明已经很累了，这些天连睡觉的时间都挤不出来……

刀法的入门还是很重要的，这个乙骨忧太才入学这么短的时间，那个笨蛋看上去像是在放养这些孩子，可忙成这样都没忘记教他怎么用刀，平时也会挤时间挨个给一年级的学生开小灶。

明明就很用心啊。

……

很罕见的，里香出现后以绝对暴力的姿态迅速绞杀了咒灵，却没有像往常那样陷入疯狂的杀戮欲望中。

本来以乙骨忧太现在的能力还不足以将这种级别的过咒怨灵收放自如，但之前梨纱用某种特殊的手段让里香在短暂时间内恢复了几分神智，将他们重新连接了起来，让他也偶尔能感应到清醒的里香——现在里香力量的不可控性降低了很多，不过高层还是严令禁止诅咒女王现身，害怕会造成巨大且不可控的损失和伤亡。

而在梨纱面前里香就变得很乖，等她操控能力弄干净了里香身上污秽的血渍，她就立刻像小孩子那样勾着尾巴开心的过来蹭蹭半空中的梨纱。

诅咒形态的里香身躯庞大，像是一尊骨节交错的白色异形雕像，以梨纱坐在空中的高度刚好能与她齐平。

“梨纱梨纱梨纱！！里香喜欢梨纱！”

或许也是受了诅咒的影响，以这样子的形态出现时，里香的情绪比从前还要直白，表达喜恶也更加简单。

她围着梨纱不停转圈圈，似乎能看见她身后飘出开心的粉色小花。

梨纱看上去也不太介意，倒不如说她对待里香的态度比旁边的乙骨忧太要亲昵很多，看见里香的动作也只是伸手轻轻地摸了摸她崎岖的脑袋，感慨道，“还是小女孩嘛。”

她能穿透浓郁的诅咒看见被包裹在内的，里香的灵魂。还是十一二岁的小女孩模样，眼睛跟乙骨忧太一样湿漉漉的，只是比他更加惹人怜爱，看着她的时候像是一只跳跃着的幼鸟，在用柔嫩的喙发出充满依恋的啼叫。

感知灵魂是恶魔一族的天赋，梨纱生来就有着能够牵引灵魂的能力，所以当时帮里香剔除一些灵魂上缠绕着的杂质时也没受到什么阻碍，而里香也很乖地任凭她将自己跟乙骨忧太连接在一起。可惜乙骨忧太现在能力不足，所以里香恢复清醒的时间也比较随机。

梨纱伸出手，穿过诅咒臃肿的身体，摸了摸里香漂亮的眼睛。

是湖绿色的，好看。

那双受诅咒影响，从前总是浑浊的，充斥着怨怼、阴暗和憎恶的绿眼睛里此刻满是闪闪发亮的惊喜。里香蹭了蹭她的掌心，露出像小猫一样柔软的笑容，“梨纱碰到我了！”

“可以哦，不过不能经常这样，灵魂会不稳定的。”

虽然梨纱看乙骨忧太不怎么顺眼，但还蛮喜欢里香的，她们的种族向来优待女性和幼崽，而里香恰好两样都占了，还有着强大的力量和漂亮的眼睛。

她想了想，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一大把亮晶晶，这些宝石虽然体积不是很大，但胜在每一颗都足够纯净美丽，因此被她随身携带。

纤细的指尖挑剔地在其中拨弄了一下，梨纱挑出一颗显眼的绿色钻石放在里香的手里，“送给你，见面礼。”

巨大的爪子合拢，小心翼翼地将这份礼物牢牢收拢在了掌心，里香几乎想要摆动尾巴来表达自己的惊喜，“喜欢……喜欢！里香好喜欢！”

女孩子果然不能拒绝亮晶晶。

梨纱满意地点点头，又伸手摸摸她的脑袋，“现在不稳定，所以不可以待在外面太久，回去休息吧。下次见，里香。”

里香捧着宝石犹豫了一会儿，她知道梨纱不像其他人那样对她心生恐惧，而是真切地为自己考虑。

可是下次醒来，会是什么时候呢……

无边的诅咒像是一只大型野兽，而她被层层包裹在其中，昏暗浑浊，与世隔绝，和所有黏腻的死物一样被困在它粘稠的腹腔里，抹去了感知，像是等待着被消化掉的食物，她以为自己即将化为腐烂的养料，再也无法看到这个世界，也永远无法实现和忧太的誓言。

直到遇见梨纱——将自己从无边的痛苦与恐惧中唤醒，赐予她新生的神明，让她怎么能不心生依恋和喜爱。

……要更努力让梨纱多喜欢忧太一点才行。

里香喜欢忧太，喜欢到想要跟忧太永远在一起，可她也喜欢这样温柔对待着自己，将自己带离绝望的梨纱，所以更加渴求，更加贪婪地想要待在她的身边。

是忧太的话，一定可以理解的吧？毕竟他们那样相像，她能感受到，忧太也是一样的。

是忧太的话，一定能明白的。

正因为是忧太，所以她才吝啬地，愿意把梨纱的温柔也分给忧太一点点，让他再努力一点，让梨纱多喜欢他们一点。

带着这样的心情，里香捧着宝石依依不舍钻进乙骨忧太的影子里，绿色的钻石也随之出现在了乙骨忧太的手心。

“放在忧太这里，是寄存哦。”

他默默握紧手中的一抹绿，听见耳边传来里香含着甜蜜笑意的声音。

乙骨忧太抿了抿嘴角。

里香……

还是跟从前一样受欢迎，连对大家总是很有距离感的梨纱学姐都会喜欢里香。

他也能感觉到现在的里香很开心，从前里香对他身边出现的所有女性和大人都有种强烈的敌意，偏偏在学姐面前就有种小心翼翼的依恋，而梨纱学姐也是唯一一个能若无其事地把变成诅咒形态的里香当成寻常女孩子对待的人，连他都没有完全做到这一点……

脖颈上的戒指渐渐恢复了冰冷的温度，里香在陷入沉睡前再次钻出影子，环着乙骨忧太的肩膀恋恋不舍地在他耳边轻语，“没关系哦，像现在这样，有时候能保持清醒跟忧太和梨纱说话，我就已经很开心了。”

“忧太要好好保管梨纱的礼物哦。”

乙骨忧太认真地点了点头，将手上的绿钻小心珍重地放进贴身的口袋里。

里香蹭了蹭他的头发，似笑非笑地压低了声音，“那……如果以后梨纱有送忧太礼物的话，也要跟我共享呀。”

乙骨忧太的表情囧了一下，比起里香的话，学姐应该是很讨厌这么差劲的自己吧……

而且学姐还会送给里香这么正式的见面礼。

至于他，如果红豆面包也算的话？但那是池田监督请的，不过面包是梨纱学姐的……四舍五入可以算是见面礼吗？

里香轻笑着缩回他的影子里，“忧太要好好加油，得让梨纱更喜欢我们一点才行哦。”

……

随着乙骨忧太清理完校园内残余的所有咒灵，漆黑的【帐】缓缓升起，象征着这次任务的结束。

他擦拭好太刀，正要收刀入鞘，却注意到身边神色微妙的梨纱。

乙骨忧太有些不明所以，但仍是警惕地抓紧了太刀，一言不发地观察四周。

梨纱没有说话，只是缓缓地抬起手，空气中迅速凝聚出一颗颗透明的水滴，铺天盖地，交错地悬停在上方的天空，像是一场停滞的大雨。

她闭上眼睛感知了一下，随后若有所思地闪身到西南方向，但很快又回到原地。

“怎么了学姐，有什么问题吗？”乙骨忧太压低了声音。

“没事。”

梨纱打了个响指，她的这个能力相当于区域内大范围扫描，只是直觉西南方向有点奇怪而已，但的确没有发现陌生的咒力残秽。

伴随着她的动作，空中的水珠同时落了下来，避开了其中的两人，如同一场壮观的局部降雨，哗啦啦地淋在了树叶和水泥地面上，凹陷处堆积的小型水滩在月光下像是一滩晕开的水银。

“结束了，你就坐直美的车回去吧。”

她简单地抛下一句，转身往校门口的方向走。

明天是周末，正好津美纪也放假了，现在赶过去晚上还可以跟津美纪一起睡觉。

+

“真是超规格的能力啊。”

校园内重归寂静，汽车发动的声音远去许久后，一个人影才越过南边的树林，缓缓降落在天台上，狭长上挑的凤眼有些可惜地看了一眼被碾碎的咒灵。

是唯一一只可以掩饰咒力与气息的探查咒灵，因为等级太低，混在密集的诅咒群中反倒更难觉察，保险起见他甚至都没有进入帐内，结果还是被祓除了。

不过也算是物尽其用了。

他漫不经心地低笑一声，手里抛着一颗漆黑的咒灵球——从咒力等级来看，不难发现是本该出现在学校里的那一只。

真是让人艳羡啊，悟这个家伙，总是能找到这样有天赋的孩子。

多么了不起的能力，竟然让诅咒女王也能拥有神智吗？

看来计划不得不再提前一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