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导的气息霎时间铺天盖地而来，将瑞恩重重包裹。

她穿在最里面的特种作战衣被特查拉敞开了一些，一直开到胸部以下，他自己也是一样。

只不过两人贴得很近，他高大的身躯将她压在他和墙壁之间，才没有暴露那层不该穿在学员身上的衣服。

他的脸就在咫尺之间，再靠近一点点就能吻到她。

瑞恩一时间惊得忘记了反抗，刚想下意识地推开他，却被他抢先一步一把握住了手腕。

而身后，巡夜的教官刚好转过了弯，一眼便瞧见了眼前“缠绵”的两个人。

“喂！干什么呢？！”其中一个教官高声喝止。

瑞恩瞬间明白了特查拉的意思，装作害羞地将他一把推开，两只手死死捂住胸口，盖住了训练服下面的两层衣服，低着头一言不发。

特查拉也整了下衣服，没有说话。

教官还想再骂两句，却被另一个教官拉住了袖子。

“算了吧凯奇，年轻人嘛，”那教官还算和蔼，冲着两人笑了笑，“赶紧回去吧，已经很晚了。”

瑞恩佯作惶恐地点了点头，往两个教官来时的方向快步走去。特查拉也跟在她身后。

两个教官回头盯着两个人走回宿舍，这才又继续巡逻起来。

瑞恩和特查拉当然没有进入任何一间宿舍。

他们两个在教官离开的瞬间就穿好了衣服，沉默却迅速地往第三层走去。

直到进入第三层，瑞恩才不自然地瞥了特查拉一眼，他倒是神色如常。

“刚才……多亏你反应快……”她也不知道该怎么提方才发生的事情，但是又觉得两个人都对刚刚那件事保持缄默才更加奇怪。

特查拉侧目看她一眼，压低声音道：“塔里匹配的哨兵和向导经常趁夜里没有训练时偷偷约会，教官们应该已经习惯了。刚才事发突然，抱歉。”

瑞恩摇了摇头。

虽然先前愣了一会儿，但她也很快反应了过来，装作幽会的小情侣是洗脱嫌疑最简单也最有效的方式，但特查拉必须解开两人的特种作战衣，至少要让教官听见他们的心跳，才不会引起怀疑。

只是刚才……他没打招呼就靠近她，虽然没有真的吻到，却还是难免吓着了她。

瑞恩沉默地低头往前走，甚至连屏蔽监控都忘了，还是特查拉眼明手快，在她走进监控范围之前飞快地握着她的手按下了激光手电笔。

“瑞恩，”特查拉很小声地唤她，“要不要休息一下？”

她现在的状态确实不适合继续行动。

瑞恩却摇头，再抬起脸时，面色有些苍白。

这是塔的第三层。

寻常的哨兵和向导几乎不会踏进第三层，只有那些受了重伤需要手术，或者犯了大错需要惩罚的哨兵向导，才会被带到这层来。

瑞恩看着眼前幽长的走廊，白色的灯光打在金属围墙上，她只觉得血液都在变冷。

刺眼的无影灯、刺鼻的消毒水味、充斥鼻腔和喉咙的血腥气、攒动的穿着手术服的人们……

“第745号实验：哨兵失能，等级alpha，失能症状明显、不持续、频次较低但有增加迹象。接受过一次逆转实验，失败。预计失能时间在一年内……”

冰冷的手术刀割开皮肤的疼痛感似乎仍未消失，瑞恩盯着面前的手术室的大门，像是被石化了一般钉在了地上，再也迈不开步子。

特查拉轻轻碰了下她颤抖不停的肩，这才发现她惨白的脸上，竟然满都是冷汗！

“瑞恩！”特查拉握住瑞恩的手臂，正想说些什么，却听到手术室中传来了脚步声。

无奈之下，他只好拽着她躲进了一旁的一间储藏室中。

储藏室中没有亮灯，空气中有一股淡淡的灰尘气息，看样子平时很少有人来。

特查拉锁上了门，将瑞恩放在了远离大门的一个角落里，他则站在门口，小心翼翼地透过门上的小玻璃窗往外看——

手术室里走出来一队人，塔的医生有特殊的制服，制服代表了不同的专业，这些人的制服颜色却是特查拉从未见过的。

他们一人一角将一张病床推了出来，浓郁的血腥味随着病床移动，隔着一扇门都让特查拉作呕。

病床上躺着一个年轻人，特查拉没办法通过外表分辨哨兵和向导，但那人搭在床沿上的手掌上硬茧的位置，说明他应该是个哨兵，而且是一个年份不短的哨兵。

此刻他正陷入昏迷，身上的床单满都是血。

特查拉默不作声地看着他们走远，走廊里的灯随后也熄灭了，他这才回头去看瑞恩。

她蹲在角落里，一动不动，双手抱着头，两眼紧闭，口中似乎在默念着什么。

特查拉担心地皱了下眉头，走了过去，在她面前蹲下身来。

“我不该回来……不该回来……不该……”

她口中低喃的话语此刻终于清晰了些，特查拉思考片刻，手掌轻轻覆在她手背上，一下下缓慢地拍打着。

“瑞恩，你……”他很不擅长安慰人，尤其是在他甚至都不清楚瑞恩身上究竟发生过什么，以至于让她这么害怕回到塔里的情况下。

他只能温柔地拍打着她的手背，希望能安抚她的情绪——瑞恩说过，不要在她不允许的情况下对她使用向导的精神力。

储藏室里很黑，走廊里只剩下两排小夜灯幽幽的亮着。

但这黑暗很好，至少对于瑞恩来说，处在这样隔绝一切的黑暗中，可以让她稍微松口气。

过了约莫二十分钟的时间，瑞恩的情绪似乎稳定了下来。她抬眼看向面前的特查拉，眼里有泪光闪过，但被她自己飞快地擦了去。

“我不该回来。”瑞恩咬着下唇不停地摇头。

“你该休息一会儿，我们还有时间。”

“不……休息没有用，”瑞恩声音嘶哑，仿佛说这几句话已经让她耗尽了力气，“只要在这里我就没办法呼吸……我不该回来……”

说着，她的身子猛地扑向一边，趴在地上干呕了起来。

特查拉只好拍拍她的背。

瑞恩什么都没吐出来，她的身体从没这么脆弱过。

“如果你不介意……我也许可以用精神力让你好受些。”

“不……”

“这里毕竟是塔，我们不能在这儿浪费太久，我需要你尽快恢复，瑞恩。”

特查拉的提议很诚恳也很有说服力，他们处在十分危险的环境中，她是非常重要的战力，他没办法带着一个丧失了行动能力的人走出这座岛。

瑞恩抬起眼睛看了看他，心中纠结了许久，终于点了点头。

她安静地靠坐回墙角，攥紧了双拳，强迫自己卸下所有心防，让向导的抚慰没有一点阻碍地、和缓地进入了她的大脑。

瑞恩的脑海中是一片平静的海。

没有海鸟，没有渔船，没有成群结队的海豚或鲸鱼，也没有礁石海岛。

只有一片海，一片蓝到发黑的深海。

在这个时代，哨兵的精神图景早已不同于上个世纪，那种局限于哨兵向往或热爱的场景而出现的图景。

当代向导的第一课中，就强调过哨兵的精神图景可以是杂乱无章的，是只存在于想象中的，或者是哨兵最恐惧的、最不想见到的。

甚至这些图景并不是终身不变的，而是会随着哨兵的心态变化而发生转变的。

总之，特查拉曾经见过无数种离奇的精神图景，唯独瑞恩的如此平静。

平静到没有一丝生气。

可她此刻的表现却与这宁静的大海毫不相干。

特查拉犹豫了一瞬间，将精神力放到了最缓最轻的状态。

原本作为一个效率至上的顶级向导，特查拉的精神安抚一向讲究迅捷简短，以求在最短时间内将暴走边缘的哨兵拉回来。

但这次他没有。

平静和缓的精神力如同一条缓慢流淌的大河，不带丝毫侵略性地，将瑞恩的恐惧和焦虑团团包裹。

瑞恩本来急促的呼吸略微平复了下来，她闭上眼，平静地交出了情绪和感官的全部控制权。

一瞬间，她仿佛赤/身/裸/体地、如同初生时一般单纯干净地站在一片平原之上，看着温暖的河流漫涌而来，柔软地抚过她周身的不安，仿佛将她整个人都洗刷得干干净净，随后汇入原本就属于她的那片汪洋。

瑞恩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平静。

那是任何向导素都不可能起到的效果。

她怔怔睁开双眼，就对上了特查拉那双好看的、深邃的、墨一般漆黑的眼睛。

周遭很黑，她知道向导的视力再好，也难以看清她目光中细微的变化。

但她自己很清楚，她在仗着黑暗打量他，打量那双她连日来看都不敢多看一眼的眼睛。

他和其他向导究竟有什么不同？瑞恩看不出来，但又觉得的确是不同的。

她就这样安静地看着特查拉温柔的眼，又过了大约五分钟的时间，瑞恩察觉到脑海中那股不属于自己的力量渐渐退去，而她原本颤抖不停的身体终于安定了下来。

特查拉没有急着动身，反而在她对面坐了下来。

瑞恩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但也抱膝而坐，乖乖地看着他。

“如果你想说些什么的话，我会是个很好的倾听者。”他通常不会这样做，但今天他觉得有必要如此。

瑞恩没有立刻回答他，而是沉默地听着墙外的动静，直到确定这一层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才轻轻叹了一口气，目光偏移向对面的手术室的方向，仿佛通过厚重的金属墙壁，能看到那间令她充满恐惧的房间。

“我曾经……”她张了张嘴，花了很久才说服自己开口，“曾经进过那间手术室，很多次，但是没有治好……”

“在纽约郊区的那间汽车旅馆里，你曾经吐过血，是那件事？”

瑞恩点头：“我……不知道具体是什么病，只是不定期会发作一次，轻则头晕目眩，严重的时候就像上次那样。塔的很多医生都试着治疗过我，但都失败了……”

她长长地吸了口气：“我也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

特查拉沉默着没有说话。

瑞恩却像是好不容易找到了可以倾诉的对象，也不在意特查拉是否能理解她的状况，只是打开了话匣子，便索性自顾自地继续说了起来。

“一开始，我想着大不了就治不好了。我这辈子过得够久了，再活多久，也不过是重复现在这样的生活。只要这么一想，死不死的，好像也就那么回事儿。”

瑞恩故作轻松地笑了一下，但特查拉看得出来，她那僵硬的表情中分明带着恐惧，和轻松根本没有半毛钱关系。

“但是我又觉得，我才23岁。23岁，不是人生刚刚开始的年纪么？我不怕死，但也不想死。没那么想活，但有时候又觉得活着也还不赖。很矛盾是吧？发作的时候恨不得吐血而亡，不发作的时候，连塔里的教官看着都亲切可爱。到最后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想的，就觉得，干脆就这样糊里糊涂地过下去好了。

“可后来，医生给我下了病危通知。看不出来？我也这么觉得，我觉得自己大多数时间和正常人没什么两样，不可能是个快要死了的病人。

“但医生就是这样说的，很笃定……

“所以啊！我想着，反正我都要死了，那总得在死之前做点有意义的事情吧？正好就是那个时候，我听说了异变者再次出现的消息。我知道那是我哥哥为之牺牲的事，我不想他的牺牲白白浪费。反正我都是要死的，不如帮他把那种药剂彻底销毁。”

这就是瑞恩叛逃出塔的原因，她之前当做秘密，绝对不肯对特查拉说上一句，原来原因就这么简单。

特查拉静静听完她的话，直到瑞恩深吸了一口气，将脸贴在膝盖上，整个人蜷缩成一团坐在墙角。

“……你知道我有个实验室。”

瑞恩抬眼看他，等待着下文。

“塔虽然有很棒的医生团队，但不见得世界上就没有人能找到治好你的办法。这件事完成后，也许可以去我的实验室瞧瞧。”

“要我做你的小白鼠吗？”她笑着问。

“我的团队也是最顶级的。”

瑞恩没忍住笑了出来，一下一下点着头。

“好啊，如果这件事结束，我还活着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