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村的夜晚湿气厚重，四处雾蒙蒙的，林间传来怪叫的鸟啼声。裴若钦跟在叶寻身后，小白鞋一脚下去精准一个泥坑。

他也不懂自己为什么不窝在家里看柯南，非要跟着叶寻奔波，说好的散步，溜达溜达就走到了坟地边缘。

他把这归因于，他对林奶奶的同情。住在比他家保洁间还小的黑屋里，眯缝着半瞎的眼睛，黑灯瞎火地扎纸人，等着十天半月才偶尔光顾的客人。

孤独，也许还有病痛。裴若钦年纪还小，但已经开始思考人生哲学命题：感觉这样的日子很苦，但林奶奶为什么还能坚持？

他在思考，回家后如何劝说爸爸捐款给林奶奶改善生活，但他也懂，怀璧其罪的道理，其他某些村民不一定见得比自己还穷的人突然翻身，就跟他幼儿园班上倒数第二总是特别关心倒数第一身心健康类似的道理。

叶寻没怎么注意裴若钦，她换了一身轻便的暗红刺绣运动服，想着回林阿婆家里，看看收在小院里的那具“功臣”纸人有没有捣蛋。

直到裴若钦差点摔倒，脸都埋进叶寻的后背窝时，她才恍然意识到这近乎为负的夜间亮度对裴若钦来说，实在有些难为他了。

于是，叶寻很是熟练地掏出随身带的手电筒，打开的瞬间，山间小路亮如白昼，而裴若钦则是小脸一沉，想到了昨晚的心理阴影，叶寻同样也是开的这手电，差亿点就让他上厕所被全村围观。

这要是惊动了任何一个人，裴若钦都觉得自己五岁以后的人生都将在懊悔尴尬中度过，错失幼儿园择偶权。

由于裴若钦的小鞋全是泥水，每次下角精准踩坑，叶寻只好一手提着裴若钦的衣领，一手打着手电筒，像是从熄灯寝室里抓出一只小猫咪的宿管阿姨。

现在还在跟叶寻直播的只有摄像师孟凡一个人了，田鑫被王导拉去和领导开了个三人小会。田鑫不在，孟凡跟叶寻保持了一段距离，不敢靠太近，毕竟是会玩蛇的女人。

还没等走到林阿婆家门口，裴若钦就听见坟地边上，传来娇软的嘤嘤啜泣声，吓得他一激灵，像个树懒宝宝一样抱住了叶寻的胳膊。

叶寻很受用地摸摸裴若钦毛茸茸的小脑袋，看在他黑化值今天自己降了两个点的份上，她就勉为其难地让他抱一下手臂吧。

有时候，胆小嘴硬的幼崽怪可爱的。

“你这么怕的吗？又不是什么鬼哭。”叶寻晃了晃手电，一眼就认出百米之外的乔娜，她正站在林阿婆家门口附近哭得情真意切，旁边还绕了好几个摄像师，正扛着设备对准乔娜。

叶寻和裴若钦相顾一眼，一致感受到何为咖位，叶寻在节目组属于要啥没啥，纯靠硬刚的咖位。

裴若钦突然懂了什么叫做望母成龙。

叶寻给裴若钦放到地上，她在想：乔娜这是在哭什么？苗灿灿呢？林阿婆也没出事呀，乔娜为一个素不相识的老人哭得泪流满面，想想也不可能。

话虽如此，乔娜的粉底怎么哭都没花掉诶。

叶寻的注意力逐渐跑偏。

乔娜这边正在哭，就看到路边一阵强光打来，被亮得脑子眩晕，眼睛差点瞬间失明，听到声音就听出是叶寻。

来得正好。乔娜从孟建国那里打听到林萍的一些事情，听说她是雾溪村最穷的，女儿又失踪了，不禁觉得这是一个炒作慈善的好机会。而叶寻在林萍家里住了一晚，却什么事都没有帮忙，对比之下，观众肯定会觉得叶寻冷血虚伪，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而今天就是节目直播的最后一晚，乔娜趁着苗灿灿和孟建国他们看电视的时候，自己也编了一个散心的借口脱身，问着路走到了林萍家门口附近。

因为一路走来路况极差，加上吓人的坟地，乔娜在林阿婆家门口哭得很自然，很让人共情。但林萍听了乔娜要帮助她的想法，却拒绝了，连门都没让她进。

乔娜直播间的弹幕都在怪林萍是个怪脾气的小老太婆，难怪女儿离家出走，应该检讨一下自己的原因。

【娜娜走吧，何必帮这个不讲人情的老太婆，她女儿回家肯定也是这样被她赶走的。】

【我们娜娜太善良了，就容易被人欺负，叶寻也是，这个老太也是，都是一路人，难怪都聊到一块去。】

【大晚上的，娜娜白费劲了，还好孟家离得不是很远，快回去休息吧，贫困户是有她穷的道理的。】

【穷山恶水出刁民，想帮你你还这样对娜娜？气死我了，诅咒你一辈子找不到女儿。】

【上次在叶寻直播间，听到八卦，她女儿不是知三当三去了吗？上梁不正下梁歪，肯定享福去了才不要你这种阴暗老妈。】

乔娜心里有气，凭什么林萍对叶寻一开始就喜欢，自己来却吃了闭门羹。这种地方她也不稀罕来啊，如果不是因为叶寻，她看都不会看这里一眼。

乔娜抽泣着叫住叶寻，假意好心劝阻：“叶寻，你也要去林奶奶家？别去了，她正在气头上，说谁也不见。是不是你不辞而别，伤了她的心？”

叶寻不想理乔娜，猜都猜得出来她后面要说什么，一定是要开始道德绑架她。

“你不会不知道林奶奶的故事吧？她可是为了找女儿才愿意你住进她家的，你是不是都没有想过可以帮助她，所以她对外界所有人的帮助都寒心了。”

【叶寻扎纸人收了那么多打赏，不见得分了一分钱给林奶奶。】

【真是白眼狼，把叶寻这个女明星好吃好喝供着，还教她扎纸人，结果说走就走，连关心都没有一句。】

【就把纸人放人家院子里，当别人家是自己库房吗？叶寻就是把林婆子当工具人，从来没想过她有什么诉求。】

“说完没？”

乔娜一时间被叶寻的质问噎住了：“啊？”

“说完就快点回家，各找各娃。”

说着，叶寻就摸出钥匙，打开了院门的锁，带着裴若钦和摄像师走进了林家小院，她转身落锁，看向乔娜的眼神冷淡，带着一丝嘲讽。

乔娜傻眼，林萍竟然给了叶寻钥匙？而自己像个傻瓜一样，等在门口，连门都进不去。

说好的谁也不见呢？说好的，最讨厌他们这种拿镜头拍个不停的呢？

裴若钦隔着院门，冲乔娜喊话：“娜娜姐姐，你快回家吧，林奶奶有我就够了，你回家陪灿灿吧。”

【哎呀我家娜娜只是想帮帮忙，怎么感觉像是被他们联手欺负了？她想在网上帮助母女团聚的，万一林绣绣是被拐卖的呢？】

【求求不要是被拐卖了，那也太苦了，我都宁愿林绣绣是个坏女人，只是恋爱脑跟着奸夫跑路了。】

【那不也算另外一种拐骗。话说，裴若钦怎么喊娜娜叫姐姐，这不是差辈分了吗？是他故意的，还是叶寻教的？】

【还好吧，给娜娜喊年轻了，这年纪也该叫姐姐。是叶寻太年轻了，她是不是很年轻就生了裴若钦啊？】

【隐婚生子吧，一点也没听说过，还好叶寻粉丝都是黑粉，塌无可塌。】

院里，叶寻的纸人脸朝地倒在空地上，像是被抛弃的小狗阴暗爬行，叶寻给纸人扶了起来，那纸人立刻嘴角含笑，目送着他们几个人进屋。

等进了小屋里，叶寻看见林阿婆坐在窗边，就着微弱的灯光扎纸人，屋外的动静她都能听见，她选择性地耳聋，不去理会。

见到叶寻他们进来，林阿婆热络地招呼他们坐下，找抹布擦条凳，被叶寻拦住了。

裴若钦好奇发问：“林奶奶，你怎么不让屋子外面那个帮你呢？”

林萍冷哼一声：“这么多年了，什么样的人我没见过，那姑娘眼里没有半点真诚，话也不听我讲，只看着那些镜头啊讲个不停。”

“她跟以前那些来拍照给我发东西又拿走的人，没什么两样。”

林阿婆说的那些人就是作秀的网红，在镜头前做着虚伪的慈善，甚至有些人还会让她配合着说台词，后来她就再也不相信那些人会帮她找女儿了。她本来对叶寻也没抱希望，小明星来家里小住一下，等明星走了，还有谁会关注她的家事？

更何况，叶寻看着也不像很有号召力的样子，林萍观察了，其他家庭门口都有些小年轻去围观，而叶寻来了她家后，她这里依然很清静。

“你女儿的事……”叶寻欲言又止。

林萍头垂得很低，她摆了摆手，语气哽咽：“她不会回来了，这么多年，她肯定还在怨我，生我的气……”

“我想要找到她，又不想找到她……”林萍浑浊的眼转了转：“唉，有些人不会懂。”

叶寻看了一圈纸扎人，每一张年轻的脸都是那样的稚嫩，可是因为林萍老眼昏花，手抖外加忘性越来越大，她扎的纸人随着年岁，脸也慢慢变形走样了，每一个纸人看着相似其实又有略微区别。

“是我没有做好一个母亲……”林萍低声说着，陷入了回忆之中。在裴若钦好奇的再三追问下，她的脸色才有些缓和，仿佛像是看到了外孙，眼里闪动着泪光。

叶寻默默听着，想起那三个老太讲的关于林绣绣早恋怀孕的传闻。

【我老家雾溪村的，我跟林绣绣一届的，我说实话，这种不自爱的女儿不要也罢，当时她读书经常请病假，老师都找她约谈了好多次。】

【我好像在B市见过林绣绣，在某个按摩店给人捏脚，一个月挣不了几个钱，可能是混的太差了，不敢回来见人。】

【说实话，阿婆都这么说了，她肯定有问题没说，能把女儿教成那种知三当三的，也是绝了。】

【好家伙，炸出来这么多雾溪村的，这是搞成线上老乡见面会了？】

【怎么没人怪她老公，是死了吗？】

弹幕刚发出来，就听到林萍跟叶寻交了底：“我老伴死的早，我一个人把绣绣拉扯大，可能给她太大的期望，让她压力太大了……”

叶寻也从摄像孟凡的投屏设备那里也看到了弹幕，她只是觉得烦心，不想看都不行。她默默挡住了弹幕，避免让林萍看到刺激她。

人言可畏，网络暴力有可能成为那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一位脆弱强撑的母亲。

【都说了多少次了，没钱不要生孩子，这么穷，想找她回来给你养老吗？】

【别这么说我是雾溪村出来的，她家以前还可以的，是为了找女儿才像现在这样的，她女儿失踪的时候还是未成年呢。】

因为女儿的出走，林萍自己给自己织了一层茧，这个小房子就是困住她的理由。她害怕自己搬家，女儿就回不了家。

林萍觉得都是自己的错，一直在不断地内耗自责。对于她来说，只是活着，而不是生活，活着只是为了找到女儿，找一个答案。

“我生女儿的时候岁数比较大了，你岁数和我女儿差不多，但是她比你脆弱多了，我文化程度低，只是个农村女人，我想要她念书，比我懂的更多。”

“但她念的书越多，离我好像越来越远，有时候我跟她说话都说不到一处去，我听不懂……”

林萍深吸了一口气，裴若钦给她倒了一杯水。

“绣绣和你很像，很善良很漂亮。但我知道她不会用自己的美貌去伤害任何人，我一直相信她，绝对不是传言那样……那都是污蔑！”

【呜呜我是妈宝女，我要听哭了，要是我妈直播找我，我抛夫弃子都要回家找妈妈。】

【每个杀人犯爸妈也这么说呢，以为自家孩子好得很，其实背地里坏透了。】

【想知道有多漂亮，漂亮到去当别人小三，漂亮到连自己亲妈都不要了。】

【叶寻漂亮我姑且不反对，叶寻善良吗？完全没感觉到，林阿婆你确实是眼睛瞎了。】

叶寻皱眉，拳头都硬了，这些弹幕一个个搞得像是真的认识林绣绣和林萍一样，等这期节目结束，她得治治某些说话不负责任的网友。

裴若钦看了一眼叶寻，应该就只有年纪像吧，叶寻一点也不善良，相反，她很懂得如何伤害人，不管是言语还是行动。

叶寻认真听着林萍说话，若有所思。林萍的这种感情她无法理解，虽然她现在有一个名义上的继子，但那是系统送的任务对象。她跟裴若钦之前都没有真正接触过，完全是新官上任。

她觉得有些爱是天生的，而有些爱是需要习得的，就比如她就需要学习如何去爱裴若钦，以免他中道夭折。

母女之间，脐带断了又没断，这是叶寻无法理解的。在无限副本里流浪太长时间，她都不记得自己的父母长什么样了。

林阿婆家的黑猫玄子，从灶台上跳了下来，蹭的一身炉灰，绕着叶寻的脚边打滚撒娇，叶寻怜爱地摸摸了玄子的下巴，突然有点心事重重的感觉。

裴若钦听着林阿婆的诉苦，虽然听不懂这种复杂别扭的情感，但他很乖巧没有打断。即使很困了，但还是强打着精神听林阿婆说话。

他对自己生母的印象很模糊，接触最多的人就是叶寻，一开始，叶寻待他很好，他也对叶寻有种天然的好感。但后来，叶寻就变了，在他爸爸经常离家后，叶寻就变得喜怒无常，爱拿他撒气。

如果他失踪了，叶寻会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找他吗？裴若钦想了想，怎么都想象不出那个画面，只想象得到叶寻跟他爸生了一个幼儿园的画面。

以他爸那么喜欢挥霍的样子，裴若钦有时候也不懂，为什么他爸坚定地只生一个好，明明多生一群可以帮他败家不是吗？

林萍吐露出了埋藏多年的真实情感，就连冷漠的叶寻都也有些许动容，她温柔地抹去林萍眼角的泪水，比起林萍，叶寻此刻更像是一个长辈，虽然她确实实际年龄算起来比林萍年长许多。

“我相信你。”叶寻缓缓说道，比起弹幕满屏的嘲讽和质疑，叶寻选择深信不疑。

“明天，你会见到你女儿的。”……

叶寻此话一出，林萍身体一僵，弹幕陷入诡异的沉默。

裴若钦虎躯一震，看向叶寻，这种时候你还有心情开玩笑，玩弄人家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