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开始沸腾。

“醒了，醒了，尸体醒了！”

“那不叫醒了，那叫借尸还魂！”

“什么借不借的，这尸体本来就是他的，这得叫死而复生。”

“巫族好厉害啊！”

“原来这世上真的有死而复生这种事情。”

“那生了后还会再死吗？”

“肯定要死吧，不然不就成老不死了。”

“我听说借尸还魂只能维持一会儿，等下他们还会变回尸体。”

“说了这不叫借尸还魂，叫死而复生。”

“太神奇了，这一夜没白等啊，长眼了。”

“是啊是啊，刚才走得那些人亏大发了。”

“古话说得好，人之一生，贵在坚持。”

“坚持看什么，坚持看热闹。”

“这话说的，这叫坚持等待正义！”

第一个伸出手的尸身，身体在白布里抖动，一会儿伸出一只手，一会儿又伸出一只脚，他断断续续挣扎着，像一只仰翻在地的乌龟，随着他的动作，身体里发出“咕噜咕噜”的排气声。

陆陆续续的，又有七八具覆尸布动了起来，或是手，或是脚，从白布下伸出。

“咕噜咕噜”的排气声此起彼伏，地坛上飘出阵阵恶臭。

“好臭，好臭！”

人群沸腾起来。

杨竹予激动得仰起脖子扬起手，试图站起来，可她的身体却毫无反应。上官丹青将她扶起，圈在自己怀中，支撑着她。

当恶气传出时，围着的人们纷纷后退，上官丹青却带着杨竹予走向前，尽可能的靠近那些尸体。

对其他人来说，这些不过是发臭的尸体，对杨竹予来说，这些却是她最亲最爱的家人。她怎么可能在乎他们臭呢，如果他们能通过这种方式活下去，她一定都不介意他们浑身恶臭，如果他们能以这样的形式活下去，她一定能习惯恶臭直至将这味道习惯如无味，她一定能。如果她的家人真的能死而复生，什么代价她都愿意付出，都愿意。

第一具尸体终于慢慢挣扎着坐了起来，人们才发现“他”其实是“她”，这是一具十一二岁模样的小姑娘的尸体。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足见将她安葬的人着实花了心思。

她坐起来后先是发了一阵子呆，随后用力缓慢地眨动眼睛，再慢慢慢慢抬起手，揉动眼睛。这具身体原本是她的，但她似乎已经不熟悉它，她用力揉动眼睛时，一颗眼球从眼眶里挤出，她慌乱去接，没有接住，眼球骨碌碌滚了出去。

杨竹予有心上前去帮她捡，却有心无力。

一只苍白而骨节分明的手捡起那颗眼球，祝昭就着雨水将眼球洗了洗，又取出帕子轻轻擦拭干净，轻轻装回小女尸的眼睛。他用前所未有的语气柔声道：“我是巫族巫师祝昭，巫族穿越生死、连接阴阳，为指引亡灵而存在，你定能感受到我对你的善意。你不要害怕，不要着急，慢慢适应你的身体，这原本就是你的身体，你对她很熟悉，慢慢将你的魂魄一点点装入，一点点浸润，一点点融入，你将再次感受你与她独属的关系。”

小女尸似乎听懂了祝昭的话，缓缓朝着祝昭的方向伸出手，祝昭伸出一只手让她握住，另一只手轻轻拍了拍小女尸的脑袋：“很好，你看，你已经能使用你的手了。”

小女尸歪了歪脑袋，又眨了眨眼睛，眼珠子又掉了出来。

她僵硬的脸上裂开一些表情，似乎要哭。

祝昭伸手接住，又轻轻装回她的眼睛：“别急，慢慢来。”

小女尸努力瞪啊瞪，随后摇摇头。

祝昭温柔道：“别怕。大约是你当鬼时哭得太多了，魂魄要少哭，哭多了费眼。不过这也没关系，我可以帮你。”他取出两张符纸，刺破手指，以血画符，画成后召唤出幽蓝火焰将符纸燃烧，符纸化作两颗眼球的形状，飞入小女尸的眼睛。

小女尸的眼睛发出两团蓝色光芒，祝昭伸手温柔覆盖住小女尸的眼睛，柔声道：“你哭什么呢？人活着时会害怕死亡，是因为害怕未知。可你已经死了，你已经发现其实人死了后，你依然是一个鼻子两个眼睛，依然像人一样能如常行动，甚至更轻盈，你发现了对不对？你该知道死亡并不可怕。或许会有舍不得，但死亡并没有那么可怕，所以，你为什么要哭得那么伤心，把眼睛都哭坏了？”

小女尸抓住祝昭的手，用脑袋顶了顶他的掌心。

祝昭微愕，旋即失笑：“你倒是很会撒娇。”

其他尸体陆陆续续坐起身，几名觋执上前检查他们身体状况，纷纷皱眉道：“祝师，这些人的状况都不太好，他们的魂魄似乎都受过伤。”

祝昭看过去，只见坐起来的尸体，有些掉下来了胳膊，有些断了腿，有些肚子裂开口子，肠子正从肚子里钻出来，也有耳朵掉下来，眼睛掉下来或者干脆脑袋裂开的。

这些尸体尚是之前检查过的归属于完整的尸体。

祝昭看向之前那些检查过的、尸体内部已经变成一片片的尸体，这一类的尸体毫无动静，没有一具“活”过来。

祝昭拍拍小女尸的脑袋：“你慢慢适应，我先去帮助你的家人。”他走过去一一检查过“活”过来但都变得“残疾”的尸体后，走回祭台，取出一叠符纸，刺破手臂让鲜血将整叠符纸都染红，手指翻飞，开始施展术法。鲜红的符纸飞上天空，在天上团团盘旋，最后化作一只只兔头鹿身狐狸尾巴白鸽翅膀老鼠大小的奇怪灵兽，灵兽从天而降，各自选定了尸体，纷纷冲过去，有的咬起尸体掉下来的胳膊，跳到断臂处，将断臂与身体连接，自己则在连接处化作一道咒印；有的化作一块布，将尸体裂开的肚子包裹住后同样化作一道咒印；有的叼起眼珠子，有的叼起耳朵，有的化作针线……小灵兽们忙忙碌碌、缝缝补补，忙活了好一阵子，终于将尸体全部修补好。而此时，祝昭的脸色变得比尸体还难看。

最早“活”过来的小女尸的眼睛终于能够看清了，她努力地在人群中探寻，很努力、很渴望，在她看到杨竹予后，小女尸僵硬的面部表情开始变化，她慢慢张开嘴，上下牙床掉了出来……她呆呆看了掉在地上的牙床一眼，随即抬起头继续看杨竹予，伸出双手向她挥手。没有牙的嘴裂开了一个古怪的笑容。

那笑容很古怪，甚至有些恐怖，可是在事后的很多很多年，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忘不了那一个笑容——他们总是会忍不住幻想，拥有这样笑容的女孩子活着时该有多么纯真美好。

杨竹予泪如雨下，哽咽唤了一声：“十二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