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钦晋有心想说一句，皇姑奶奶，如果当年您敢这么“直言不讳”地问夕诚子一句“自荐枕席”，凭他皇伯父那目空一切的个性，说不定早就不管不顾带上她出海了。又怎会落得个芳华凋零。

不过，人呢，总不能站在现时的视角去责备过去的自己——谁在少年时没有过困惑慌张、惶惶不得安，进而做出些傻事的时候。

当年的他，又何尝不是呢。

当他在萨达初见郑伊时，心绪又何尝不是天崩地裂。

往事沉重，暮钦晋摇摇头，不愿再想，他拉着巫憬憬继续往前走，把话题转回少时友人身上：“后来我去寻过他。我在萨达为他寻了一处很好的地方，为他建了一座坟。我带人在罗荒找了几次，都没找到他。”

巫憬憬心道，如何找得到呢，本就是一具生魂已归地府的尸体，别说暮钦晋了，便是她也不知道那具尸体生前姓甚名谁。当年她进入那具尸体时，尸体已经开始腐烂，她用灵力死死锁住血肉，才勉强堪用。她离体后，尸体上的血肉很快便化作烂泥，变成萨达罗荒里再普通不过的一堆野骨。

巫憬憬淡淡道：“生死是寻常，离别亦是寻常，你不必执念。”

暮钦晋的心情终究是不太好，便不再言语，沉默地拉着巫憬憬往前走。

两人沉默着走了半刻钟，叮咚泉水入耳来。

叮咚泉水与淅沥雨声呼应成春夜乐章，一大片紫藤攀着陡峭的崖壁肆意绽放，暮钦晋翻开垂若珠帘的紫藤，温暖的水汽扑面而来。

暮钦晋一手卷着紫藤，一手拉着巫憬憬，就这么沉默着。

巫憬憬也不抽手，论静，她有的是耐心。

过了一会儿，暮钦晋道：“那您呢，皇姑奶奶，您会一直都在吗？”

巫憬憬抽回手，淡淡道：“谁都不会一直都在。”她方才就说了，生死是寻常，离别亦是寻常。

暮钦晋笑：“说不定过几年，我也就死了。孙儿若做了鬼，就跟皇姑奶奶做个伴吧。”

巫憬憬道：“你之前说只要活着就年年烧纸钱给我，现在又说死了要跟我作伴，你不会是把我当钱庄，先假意烧给我，等你变鬼后再找我要吧。”

暮钦晋原本还有些伤感与沉重，听了巫憬憬的话，抽了抽嘴角：“皇姑奶奶，您是南燕开国以来最受宠的公主了，怎么还这般在意钱。”

巫憬憬认真道：“我很会花钱。”巫寒悯总说她是败家精。

暮钦晋笑道：“那您现在够花吗，您之前不是说烧纸钱并不会增加鬼的财富，那如何才能增加您的财富？”

巫憬憬心道，我缺钱可不用找你，我找巫寒悯就行。

方才暮钦晋那郁郁落落的样子她可太熟悉了，一看那“不成器”的调调就知道那人又在“心疼”“歉仄”郑伊了。她不想他陷在那般的心情里，才胡乱说些钱不钱的事。但她本质，依然是一个不爱说话的姑娘。今天的话说得太多了，她不想说了，她低头看看自己的裙摆。

暮钦晋顺着她视线才想起眼下最着急的事，是先让她清理下自己。

暮钦晋松开巫憬憬的手，将紫藤枝蔓卷得再高一些，身子半侧，让出眼前景象：“皇姑奶奶，这样的布置可还行？”

巫憬憬抬眼，心里只有两个字：要命。

巫憬憬不得不夸，暮钦晋用足了心思，可是，在错误的道路上走得越认真，错得越离谱。

暮钦晋在这方温泉里下了血本，扎扎实实、认认真真布置了一个安魂养尸阵：

温泉岸边插满了招魂幡，温泉池底铺满了养魂玉，温泉水面浮沉着巫冥四花，方才泉水叮咚她没仔细听，如今才见那些紫藤上还挂满了定魂铃铛……

这些虽然花了不少钱，但还不足以让巫憬憬称之为“血本”，真正让她眼皮跳了跳的是，温泉畔恭恭敬敬摆放着的无声琴。

在巫族，巫术到达化境时，体内会长出一条巫经，长出巫经的巫族人被奉为巫祖，享有比巫族族长更好的话语权。而巫祖在离世之前会抽出体内的巫经，集齐七条巫经，方能制作一张无声琴。

无声琴，又名织魂琴，它无声亦有声——这是一张弹给残魂听的琴，只有残魂才能听到琴声，被琴声疗愈。无声琴是一张圣洁之琴，当残魂靠近它时，它会被唤醒，自行弹奏、织魂。

几千年来，巫族总共才只得了三张无声琴，分别属于巫家、叶家和燐家。

巫憬憬认真看了看，这张是燐家的。巫憬憬皱眉，燐家已经没落至此了么，连无声琴这样的圣物都能出借，亦或是，另有图谋。

暮钦晋小心翼翼道：“皇姑奶奶，这等布置，可还行？”

他今日先是找了云既异，问他：“随之，你觉得鬼是如何沐浴的？”

云既异黑脸道：“殿下，我只听过有男子想偷看女子洗澡，没听说有男子会好奇鬼是怎么洗澡的。”

暮钦晋很认真地问：“鬼也会有脏兮兮的时候，他们脏兮兮的时候难道不洗澡？”

云既异无奈，寻了些《拾遗记校注》《挥麈录》《搜神记》《觅灯因话》等志怪杂录给他。

十来本书，两千多个鬼故事，他竟也一一看完了。

在看书的时候，他让赠艾寻了一些巫族的人。虽然巫世南不卖他面子，但巫族也不是只有巫家，总还是有些人会应太子诏而来。

应诏而来的是燐家，燐家的人告诉暮钦晋：普通鬼魂是没有实体的，鬼魂无法通过人间的水沐浴，鬼魂沐浴一般都去黄泉，那些滞留在外不愿入地府的鬼魂要是想沐浴，要么通过冥界的特殊渠道购买黄泉水，要么借助法器灵阵。

至于僵尸，修行到一定气候的大僵尸可以洗澡，低等僵尸很少洗澡，因为会掉皮，低等僵尸也可以通过法器灵阵来洗澡。

随后，他们向暮钦晋推荐了安魂养尸阵。

话本子不太靠谱，燐家给的安魂养尸阵听起来倒是很可行，不仅可以让皇姑奶奶梳洗，还能安魂养尸，一举两得。皇姑奶奶对他极大方，用八千春秋为他疗伤，他自当投桃报李，他让若讷做了准备，所有的布置用的都是最好的材料。

巫憬憬犯愁。

眼前这个安魂养尸阵的布置处处妥帖，无一处纰漏，加上无声琴坐镇，绝对能安抚鬼魂、滋养烂尸。

若真是鬼魂或者僵尸，确实很有益处。或者不是鬼魂僵尸，是个大活人，虽然没有益助，洗个温泉也是干净又舒服。

可她不行，她是活着的残魄，万一无声琴织补了她的残魄，她留在杨竹予和……巫憬憬看了眼暮钦晋，她分出去的魄就回不来了。

这个温泉她是万万不能泡的，可当她抬眼看向暮钦晋，见他满是期待的眼神，拒绝的话便像长了根一样，停在了喉咙里。

暮钦晋是敏感的人，他的笑意黯淡了下来：“皇姑祖母，孙儿是不是做错了。如果错了，孙儿改，其实是孙儿糊涂了，我们暮家，哪怕做鬼，修的也该是暮家的道，怎么能用巫家的东西呢。”

巫憬憬道：“你下去洗。”

暮钦晋道：“皇姑奶奶，孙儿无需沐浴，眼下需要沐浴的是您。”他说完，眼睛还瞟了一眼巫憬憬的裙。

他这暗示极强的一眼，让巫憬憬恼羞成怒，她双手翻飞结印，暮钦晋的脚下隐隐传来咕隆咕隆的声音，由远及近，由轻到响，他鞋尖前一寸处裂开一小道缝隙，一张透着陈年墨香的符纸从裂缝中飞出，飞至暮钦晋面前停住，在他面前转了一圈后自燃，化作一只火焰凤凰钻入暮钦晋眉心。

它速度奇快，暮钦晋想躲，亦是来不及。

一般来说，凤凰是祥瑞，祥瑞入体自然是通体舒畅。

可此刻，暮钦晋一脸古怪地望向巫憬憬——这只火焰凤凰钻入他体内后，他感受到一股热流冲向腹部，他……

“皇……”暮钦晋尚来不及开口说完话，他的肚子已经抢先他把话说完——咕噜咕噜，旋即一股臭味从他身后窜出。

暮钦晋：……

巫憬憬心里松快了，开心了——不就是大小解拉在身上嘛，现在可不是她一个人有过这种狼狈了。她学着暮钦晋方才的眼神，夸张看了暮钦晋的长袍一眼。

暮钦晋：……

暮钦晋咬牙道：“皇姑奶奶，您可真是……”睚眦必报啊，心眼子这么小，怪不得会把自己郁闷死。

不管心里多得意，巫憬憬的声音依然毫无情绪：“这是奉身符，现在你可代我去沐浴。”

暮钦晋虽然不会画符，但身为天人暮家的嫡传，多少是懂一些道符的。这奉身符他听过，但这是巫符，并非道符。他了解不多，但大体知道是类似于道家的替身符。

见皇姑奶奶并没有继续阐明的意思，他问道：“用了这张符，孙儿沐浴之后，皇姑奶奶便也得以洗漱？”

巫憬憬点了点头。

暮钦晋道：“那孙儿该如何沐浴？”

巫憬憬难得皱了皱眉，像看傻子一样看向暮钦晋：“你不会洗澡？”他在萨达时，若是去湖里洗浴是会带上云宁殊，但不是为了让云宁殊伺候，而是方便云宁殊清洗。若云宁殊自己一个人去，会被萨达人占便宜。而云既异和云从缺终究是男子，妹妹大了，不方便了。那时候，云宁殊会帮他清洗头发，再多就没有了，都是他自己洗的。怎的，两年不见，连澡都不会洗了。

谁、不、会、洗、澡、了。

他只是不会死人的洗法，想问问清楚，免得伤尸害魂。

暮钦晋整理了下破碎的涵养，咬牙说了一个“会”字，转身打算下水。

“等下。”巫憬憬道，“把衣服脱了。”

暮钦晋刚拾掇好的涵养又有些皲裂，他闭目吸气，快速解开外衣，只余一身贴身衣裤。

“脱光。”巫憬憬淡淡道。

暮钦晋抬头看看垂天细雨，一瞬间闹不清身后的人是他的皇姑奶奶，还是小倌馆里的有钱女大爷。他好声好气道：“皇姑奶奶，孙儿此刻只余里衣。”

身后女声嫌弃道：“凡男俗肉虽然碍眼，为了干净，尚且忍得。”

凡男俗肉还碍眼，起码比你那尸斑弥补的仙女尸好看多了。暮钦晋此刻心里十足后悔，后悔自己多事，为何要心疼这可怜小女尸饱受污秽之扰，哪里可怜了，分明刁蛮得紧。

算了，他这身皮肉，倒也称不上贞洁干净，多一个人或鬼，看了也就看了——人、家、觉、得、不、碍、眼、就、行。

暮钦晋自暴自弃，扒拉下里衣里裤，也不着急往水里跳，干脆转身大大方方看向巫憬憬：“皇姑奶奶，如此可行了？”

巫憬憬大大方方从上往下仔细看了看他——八千春秋果然是神物，他的外伤全好了。她甚至在他腿间多看了两眼——哼，两年放纵，倒也没有铁杵磨成针。

见眼前人竟然毫不知耻地大大方方“观赏”自己，暮钦晋便有一种上当受骗的感觉——这人到底是不是他端柔雅矜的来阳公主皇姑奶奶，不会是哪只色鬼伪装的吧。他原本想忍了，可是当他发现她视线竟然停在他腿间不挪眼了，再好的修养都忍不了了，暮钦晋咬牙再次问道：“皇姑奶奶，如此可行了？”

巫憬憬淡淡道：“快下去，别磨蹭。”

到底谁磨蹭？！

暮钦晋一头扎进水里，原本想让冰凉的水去去自己的火气，入水后才发觉自己气糊涂了——这是温泉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