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你说这话就是要你花银子呢!尘月醒醒,我们是来这挣银子来的,你可别糊涂啊。”
人已经走了好久,宋尘月还怔在原地。卫莲衣听说了今日又有人拦着男伶中的花魁忘忧搭话,但怎么也没想到这人是宋尘月。
“这是他们的惯用句式呀,他的话还没说完呢,说完就是:‘你希望他叫什么,他便叫什么。’”
“但叫这个名太过昂贵,忘忧陪客一晚一百五十两。”
一百五十两够买间屋舍了。
不等宋尘月对这个数目有大反应,卫莲衣补充说道:“这就是京城。而且,这里是花间堂。”
宋尘月还沉浸在回忆里,偶尔答上一句。
赵书易。
从第一年的常常想起常常流泪,到第二年的偶尔想起偶尔伤感,到第三年的释然和第四年淡忘,到今年第五年,已经需要努力回忆他的样貌和声音了。
但还记得母亲去世时,她跪在母亲坟前,他在一旁给她撑伞。漫天晚霞下,他背着不小心扭伤脚的她下山。他们一起躺在院子里乘凉,指着一颗一颗星告诉她,这些星星的名字,告诉她这一片星星的位置在山的另一边时就是秋天了。
“你把忘忧认错成是谁了?”
宋尘月略微一迟疑答道:“故乡的玩伴。”
卫莲衣也没有再问,二人一同回到她家中,躺在小床上。
宋尘月从夸赞莲衣,不愧是能被花间堂选上的琴技;到聊起书院夫子;最后提到书院那几个门番才不忿睡去。
第二日两人起了个大早,准备去药铺,尘月虽带了些自己晒好的药材,缺的其他些药材还是要去买。
莲衣引着,她俩远远听见有嘈杂声,走近了只见一人跪在药铺门口。
此人穿着件十分寒酸的水田衣,各色零碎布料拼着,整体洗得发灰,还有多处磨损破洞。
旁边站着药铺的几个伙计,状似在看着他。
卫莲衣轻声问道:“这是怎么了?”
伙计朗声答道:“这人来我们药铺买药好一段时间了,今日发现他给的是掺了铅的银子,我们掌柜的一通翻找,发现此人来十回有三回都是给的造假的银子!”
另一个伙计跟着说:“等巳时一到,我就压着他上衙门!”
跪着的破衣男子:“对不住,实在是对不住,我会还的,我现在做两份工,我在码头卸货,一会儿就能去,每日都能结钱!结了我就来还!别把我送进衙门,我妻一人在屋中,我进了衙门,她活不下去的!”
男子苦苦哀求,涕泪横流。
此情此景,很难不动恻隐之心,宋尘月想了想问道:“他一共来了你们铺子多少回?”
“两三年来三四十回是有的,抓一次药约莫二两银子,给了我们店至少二十两假银!”
十回给三回假银,就算四十回,那也有二十八回给的是真银子,也就是五十六两。既然是骗,他本可全给假银子,但他还是拿了这么多出来。
宋尘月再看这人,面相憨厚,皮肤黝黑,看不出奸诈,只能看出穷苦,苦难刻进了他脸上的沟沟壑壑。
她摸着自己荷包里买药的钱,想着自己这一番忙活,大概也赚了五六两。
每月能去花间堂这样走上一遭,后续的日子也并无大碍,接下来这一月紧着些过,拿出能拿出的全部,十两是有的。
这么想着,便也开了口:“我帮这人还你们十两,接下来十两,他慢慢还你们,你们可否不报官?报官了,钱可是真没法回来了。”
伙计们你看我,我看你,一个跑进去估计是报告掌柜了。
男子跪着挪了过来,朝着宋尘月使劲磕头,手上还挂着一大包药。
宋尘月把他扶了起来:“谁也不想生病,你本就可怜,怎还能让你谢我。”
是啊,谁也不想生病,偏偏……男子忍了又忍,偏偏泪又落下。
卫莲衣递上了帕子。
宋尘月指着他手中的药包问道:“可否给我看看?”
“当然当然。”男子递过了药。
宋尘月接过来打开一包,把药拂开来,一一辩看,慢慢皱起了眉。
“敢问你夫人患得是何病。”
“大夫说是极严重的消渴病,她从看不清东西到现在已经瞎了……”
宋尘月看了眼手里的药,这方子最多只是能缓解些疼痛,减轻一些负担,却完全不能治消渴病。
“一直吃的都是这个药吗?”
“是的,也有断过,但一断我妻便疼得哀嚎不止。”
这时,伙计也拉着掌柜出来了。
掌柜问道“听伙计说你要替这人还上十两?”
宋尘月微微一笑:“是有这回事,但我现在想和你聊聊另一回事。”
“哦?”
“你们一直开的这个药,一回收三百文,我都要上官府告你们。”
几个伙计们立刻面露慌张,显然没料到她懂药材开方。
掌柜见过世面,还在强装镇定道:“说什么胡话,给不出银子就在这里污蔑本药铺。”
“你是要我把这里面一味味药大声给你喊出来才肯认吗?你们药铺不怕大家知道你们不仅谋财,还给得了消渴病的人用不对症的药,这是害命!”
掌柜压低了嗓音怒道:“你懂什么!他妻子那是不治之症,没几日活头了,吃什么都一样!我开的方子起码让她少些痛楚!”
听到这里,男子再也忍不住,冲上去把掌柜的扑倒在地,冲着脸就是一拳:“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伙计们把男子抓开,掌柜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尘。
“现在这样算下来,不仅那二十两,他不必给你们,还要倒找他五十两。这拳活该你挨的,把钱退给人家!”
“想得倒是挺美,本店一经售出,没有退换这一说。不服你就告到衙门去。”
倒是低估了这人厚颜无耻程度。
卫莲衣在这时握住了宋尘月的手,宋尘月回握了她,示意她别担心。
正巧在这时远远地看见了魏凌,他正朝着一家面馆走去,看来是吃早饭。
本来是胸有成竹,现在变成了胜券在握。
“你们不可能只卖给他一人这种糊弄药吧,我可有的是时间给你们药铺做宣传。”
“什么糊弄药,说什么呢?”
“如若我在你们药铺对面支个摊子,无偿给人检查方子和药包。”
掌柜急了。也想不起来送男子去衙门的事了,招呼着伙计们就要一起上赶走他们。
“来人啊!快来人啊!”
宋尘月高声喊道,卫莲衣也立刻和她一起。
看着魏凌朝这边看了过来,宋尘月一只手抓着掌柜,一只手指着魏凌的方向。
“你以为我自己就敢这样出头?看见那人了吗?穿着侍卫衣服的那个,他叫魏凌,我可认识啊。再叫几声他就来了,到时候可不是银子能解决的事了。”
掌柜眯着眼仔细看着,好像还真是……
宋尘月把手放在嘴边,作势又要大喊。
“姑娘姑娘姑娘,好说好说。”
掌柜一个示意下,迎着他们三个,进了铺内。
宋尘月盯着掌柜一两一两的数钱,最后拎着一包银锭给了那破衣男子。
那男子拿着钱袋,脸上不见一丝喜色。
卫莲衣和尘月说道:“他一定很爱他的妻子。”
“是啊。”
卫莲衣上前安慰道:“活亦有活的苦,想必你已经感受到了。但有你这样的丈夫,你妻子一定很幸福,拿着钱,别做工了,陪着你妻子一起过一段快乐日子,胜过人间无数了。”
男子点头谢过。
出了药铺的门后,又当街向她们深深一拜。
宋尘月向他问了他家地址,表明自己略通医术,以后可以带些用得到的药去探望他妻子。
看着他走远的背影,卫莲衣感叹道:“不知道像他这样被这种无良药铺骗得穷困潦倒的还有多少人。”
“往多了想,这些可怜人也只会比我们想的更多。”
两人一同叹气。
魏凌吃完香香面条出来找老板结账,老板摆了摆手。
“不用了,已经有人替你付过了。”
“谁啊?”
“两个姑娘。”
魏凌朝街两头看了看,没有看到熟人身影。暗自懊悔,早知今日加份牛肉了。
宋尘月转去别家药铺的路上,特意路过这家面馆付了魏凌的面钱,这是第二回利用了他名字,这次也算带他一起做了件好事,其余欠他的,这面便算做道谢了。
俩人买齐了药草,到了花间堂也没闲着,到火房找厨娘们一起忙活了起来。
煎多久,各个砂盅里是谁的药,事很简单,但太多了弄起来也容易出错。
宋尘月找来纸笔,按姑娘住的房间排列摆好盅子,一人看着五个,煮好了就往姑娘们房间里送。
一直忙活到近酉时,眼看着该回家了,宋尘月还是不放心。卫莲衣灵机一动找来各色的彩线,两人一起绕在盅子的把手上。
给厨娘留下了字条,哪个颜色是哪位姑娘,颜色不够用了,又有哪两个颜色绑在一起是哪位姑娘。
出了花间堂走在拱桥上,二人不得不分别了,宋尘月出来前和春杪说过了可能要在城内住上一日,留她一人在家,今日该回去了。
走之前感慨要是能多见上夕雾一面就好了。
卫莲衣打趣她道:“我看你是想见忘忧吧。”
宋尘月故作垂涎状回到:“确实啊,真羡慕你能天天见到他们俩。”
两人这两日同吃同住,关系拉近了不少。小小打闹过后,见宋尘月朝城外去了,卫莲衣也回花间堂伴乐去了。
宋尘月这些日已不再刻意避开魏凌在的那个门,偶有遇见便大大方方打个招呼。最开始避着他是怕他知道姨母什么事,这样的自来熟攀交情有些不怀好意。现在看来,不怀好意的是她自己,在京城生存,她还真需要认识他与他相熟。
回到草庐时,正看见春杪在小院里拿棒槌捣着书袋,一旁晾着一排已洗好的衣裳。
春杪看见宋尘月回来,很是高兴,急匆匆走来接过她手里拎的大包小包。
“真勤快我们春杪,一个人洗这么多衣服呢。”宋尘月怜爱地摸摸她脑袋,继续问道:
“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先听哪个?”
春杪见她这样问,颇有些焦急。
“坏,坏消息吧。”
“你刚拎走压在下面那包,是我带回来的咸蛋黄酥,现在怕是压坏了。”
咸蛋黄酥是花间堂厨娘们给的,面对这样的美食,宋尘月也没有推辞,只说她们不免磕碰烫伤,之后做了烫伤膏送她们致谢。
春杪面上忧愁一扫而空,把装着咸蛋黄酥的布袋翻出来,打开放在了桌上。
“那好消息呢?”
“咱们有钱啦,之后想吃什么肉买什么肉!”宋尘月把钱袋里的银子一股脑倒在桌面上。
春杪一边夸赞着宋尘月厉害一边摇头晃脑得拿起一颗酥放入嘴中,欢快嚼着直呼好吃。
宋尘月这才注意到她嘴角红了一块,似是磕伤。
“你嘴怎么了?”
“啊,我不小心咬到了。”春杪支支吾吾回答。
宋尘月只觉有蹊跷,牙齿不小心咬到嘴唇倒是常见,但哪有咬到嘴角的?
春杪在说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