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步越拉越近，思绪却越拉越远……

2005年的夏天，桑昚是在自由散漫中度过的。

那年桑亦和隋志深在外盘了个小厂房，夫妻二人常常二十四小时连轴转，迫于生计只得将无暇顾及的宝贝女儿送回清芙村。

小桑昚一脸兴奋趴在大巴车窗前，两颗乌黑葡萄般的大眼睛就随着窗外的景致而飞速转动着。

“妈妈，外面这么多苹果树啊？”

坑坑洼洼小泥路的后面是大片大片套着棕色纸袋的苹果树，偶有几辆大卡车飞驰而过，一阵扬尘便将纸袋的颜色又加重了几分。

桑亦瞧了瞧窗外，笑着回答道：“因为我们罘州市一直盛产苹果啊。”

“那姥姥家为什么不种苹果树呢？”

“以前也种，可谁让我们小桑昚最喜欢吃樱桃呢，所以姥姥、姥爷就将果树全都换成樱桃树了。等一下车，就可以去摘樱桃了。”

小桑昚回过头，因为兴奋她肉嘟嘟的双腮像是两颗浸着水的水蜜桃，顶部挂着一层粉嫩，长睫扑闪两下，两个小小的梨涡就嵌在水灵灵的脸蛋上。

一想起动画片里那汁水爆流的场景，那股特属于樱桃的甜滋滋香气似乎已经准确地传到她的齿间，将她续存已久的口水一并推到嘴边。

她咽了口口水：“真的？”

“当然。”

桑亦的话果然的千真万确，桑昚一扑到果园，满树犹如挂着一盏盏小灯笼，随着微风摇曳，划出完美的红色舞步。

可……

酸，真酸。

两绺细眉扭成一个死结，桑昚气急败坏扔下手中的青色果子，愤愤道：“姥爷，您这种的是假樱桃吧，一点也不甜！”

不远处，还在树上的桑姥爷捧腹大笑起来：“哈哈哈小桑，你得摘那色深的啊，你摘下面的自然还不熟啊。等姥爷一会儿摘完这棵枝头就给你摘好吃的。”

“好。”她乖巧应了一声，就坐在树底，眼巴巴望着空中的诱惑。

“给。”

伴随着一阵稚嫩的童音响起，桑昚抬起头只见一瓷白胖娃娃就站在面前。男孩伸出肉乎乎的胖手，三颗暗紫的樱桃就盈满他的掌心。

“谢谢。”

等她拿完樱桃，男孩便头也不回地朝果园深处走去，掌心传来的阵阵清甜让她无暇去追寻那道好心的身影，她拿起一颗直接塞到口中。

甜，好甜。

期盼已久的厚实果肉终在口腔爆裂，让她本就如蜜糖的弯弯笑眼又添了三分回甘。

“姥爷，刚才那小胖哥哥是谁啊？”

桑姥爷下了树直接一把将宝贝外甥女举到肩上：“那是你裴奶奶的孙子裴青，你可不能当着人家的面叫人家小胖知道了吗？”

“知道啦，我不会叫的~小哥哥也是要有自尊的啦~”

“就属你鬼机灵，现在能摘到了吧，想吃哪颗就摘哪颗。”

“姥爷万岁！”

有了桑姥爷的托举，一趟下来桑昚的小脸已经吃成花猫，她拍了拍圆滚滚的肚皮，两眼一眯就瞧见了站在路边的裴青。

她快速拍了拍身下的桑姥爷示意将她放下来，然后以又最快的速度奔到裴青面前，她象征性擦了擦嘴角，又友好地伸出一只手。

“你好，我叫桑昚，很高兴认识你。”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手上残留的殷红汁水，裴青并没有回答也没有伸出手，只是缓缓抬起了头。

*

裴青是桑昚回到清芙村认识的第一个小朋友，也是她见过最难相处的一个小朋友。

等到樱桃季节一过，燥热的暑假便拉开了帷幕，桑昚才刚转过来还没来得及去新学校报道，暑假作业这种东西自然多一笔也不带着写的，耗到桑亦回了城，她就是彻底撒了欢的野鸟。

银铃般的笑声常从村头一路传到村尾。

当然有时候也不仅是笑声，还有杀猪般的哭声。

比如要是她滚着一身泥浆赤着脚从裴奶奶家门前飞奔而过时，身后追逐的准是拿着擀面杖的杨姥姥。杨姥姥那时还满头黑发，挺直的腰板没有一丝佝偻，跑起来丝毫不逊色于二十几岁的大姑娘，于是往往在桑昚刚跑过裴家大门时，就被杨姥姥一把揪住衣领。

“裴青裴青！你救救我啊！”

桑昚涕泗纵流间，门口的裴青就不动声色坐在小小的画板前。白榆木画板遮住了他肉肉的大半张脸，他就安安静静拿着画笔，仿若这世间所有的喧嚣都与他无关。

“你看看你这泥猴样，不让你去水库你偏不听，你个小姑娘能不能学学人家小青，安安分分在家老实坐会儿。”

每当杨姥姥的念叨准时响起时，桑昚便会抽抽搭搭抹着眼泪，幽怨盯着眼前见死不救的裴青。

直到一老一小的身影彻底走远后，男孩才缓缓站起身转回院中，

*

裴青长久的冷眼旁观以及杨姥姥对他的赞不绝口都是深深刺在桑昚幼时心灵的一道刺，直到金秋时节她与裴青恰巧共用一张桌子时，她愤愤拿起一根粉笔在破旧桌面上画出一条极其不公平的分界线。

扭扭曲曲的蓝色粉笔线上还浮着一层粉末，桑昚得意洋洋喊道：“三八线，谁过谁是小狗。”

正当她沾沾自喜认为大仇已报时，却见身旁的裴青毫不在意地擦掉粉笔痕迹，随后在那一边认真写起了作业。

“裴青你就是小狗！”

裴青只淡淡“哦”了一声，桑昚的小脸就变得更加气鼓鼓的。

当然，这股怨气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加深，反而在不知不觉渐渐消退。

裴青虽是看着冷漠，却也会在她没有带伞时送她一程，会在她忘带课本时，主动将书本挪到中间，会在其他同学嘲笑她晒黑的肤色时，大呵斥一声“老师来了”……小孩子的情绪上得快，消得也快，桑昚慢慢就习惯了他的冷漠，也看顺了他藏在冷漠下的三分炙热。

等到上了初中时，他们脸上的婴儿肥便开始渐渐消退，稚嫩的五官开始透露出原生的精致。其中最为明显的当属是裴青，曾经那个白胖的瓷娃娃一下子就柳枝抽了条，不仅飞速窜了个子还消瘦不少，英俊的五官配上高冷的气质，一跃成为青春期小女生们的关注对象。

当然，与此同时桑昚的变化也不少，常年淘气在外的曝晒早就让她的肤色变得愈发健康油亮起来，再加上杨姥姥的无意训练，一到运动会，她就是一把随风疯洒的成熟麦穗，任凭谁也追不上她的步伐。

桑亦过年回了次村，眼瞧着曾经宛若洋娃娃般的白净乖女儿渐渐跑偏了风格，为此她特意腾出一个寒假的时间带着桑昚奔走于各项兴趣班中。

乐器、书法、绘画……

一圈下来桑昚的哈欠越打越响亮，直到她看见跟自己肤色十分贴切的拉丁舞室时，才微微点了点头。

双人拉丁需要一个自小默契的舞伴，曲婉的出现无疑是一场及时雨给了桑亦无限希望，两位家长一见如故，一拍即合，就这样桑昚的第一个舞伴也是最后一个舞伴，就是她此生最为熟悉又陌生的竹马裴青……

桑昚一冲进舞室就凑到裴青面前：“嗨，老同桌，没想到你还学过这么多年拉丁，简直深藏不露啊！”

少年拿下舞蹈把杆的长腿，似乎因为羞涩而将头微微别到一侧。

桑昚压低声音，脸上浮现一抹狡黠：“这样，你练拉丁舞的事，我替你在同学面前保密，哎呀，我知道男孩子跳舞总是会被人非议的嘛，我懂我懂我都懂，但我先说好了哈，我妈和老师那边你可得帮我应付一下~”

“他们喜欢议论就议论去吧，我又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你不懂，人言可畏，我这可都是替你考虑。”

“说吧，你要去哪？”

“体育馆！我听说今下午体育馆有场橄榄球比赛，我还见过橄榄球呢。你别这样看着我，我就逃一节课又不是犯了天条，哎呦，好裴青，你就帮帮我吧。你忍心看着一个未来的体育之星就硬生生被扼杀在室内嘛……”

“下午桑姨会来，你要是走了，我可帮不了你。”

“你！简直油盐不进！”

*

按照此时桑昚的年纪来说，初一才练舞确实是有些晚了，但好在她精力充沛肢体灵活，爆发力又足，再加上有裴青这个铁面无私的好搭档作伴，她的长进那是突飞猛进，在苛刻的魔鬼训练中，接下来的几年里大赛里也常有他们的身影。

“裴青，我紧张！不行不行，我今天指定是比不了了，要不咱们弃赛吧，明年，你等我明年练好再来，我现在真的心里没有底……”

少女突突心脏猛跳直要往外走，却被少年一把抓住胳膊。

裴青伸出手：“把手放上来。”

“嗯？”

桑昚将信将疑还是放了上去。

两双小手紧紧一握，无数个汗水挥洒的排练瞬间便一下子浮出水面，汇成巨浪随着他们的进场，将多年的默契和内心的斗志一并播散。

“你可以的，一会你只需要跟着我的节奏，如果还是紧张，你就捏捏我的肩膀，我会适当调整速度，要是忘了动作也没有关系，我会补救。”

“真的可以吗？”

裴青无比郑重点了点头：“真的。”

少年一声“真的”确实诚不欺她，那场比赛是他们少年时代的最后一支舞，却也是最为默契的一支舞……

*

时间一晃就像是开了六倍速，中考之后，裴青凭借着优异的成绩顺利考入了市重点，因为距离的缘故他已经提前回了城里的家。

三个月后桑亦和隋志深的生意已小有成就，在区实验旁置了套新房，桑昚自然而然也跟着回了城。

区实验和市重点两所高校仅有两条街之隔，桑昚隔三差五就会往市重点跑，她记得在校门口再次看见裴青的那一刻，她理了理单肩斜挎包，拍了怕他的肩膀，笑道：“小裴青，等久了吧。”

她不等裴青说完，就轻车熟路站在他身旁，继续着喋喋不休：“哎，听说你们学校的饭很好吃是真的吗？还有，他们都说你们学校篮球队队长长得很帅，到底是哪个啊……”

那时裴青的具体回复她已经不记得，她只记得那是她见过他笑得最为灿烂的一次。

或许是因为好友的重逢，或许是因为逃离繁忙课业的短暂松弛，但那笑容却在她脑海中形成了烙印……

回忆不断翻涌，等桑昚回过神，眼前二十六岁的裴青已然快走到她的面前。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角色似乎在冥冥之中进行了某种倒转，又好像又不曾更改。

桑昚唇角压满笑意：“忙完了？”

裴青点点头。

此刻天际最后一丝光晕已被黑夜彻底吞没，两侧路灯啪一下如约亮起，地面就宛如铺了一层磷光。

无数尘埃在灯下偏飞狂舞，光线就越过尘埃倒映在她澄澈的眼眸中，激荡出层层碧波。碧波一圈一圈向外扩散，终定格在他炙热的目光中。

裴青猛然停了步，瞳孔不自主地骤缩。

此刻的她似乎要比灯光还要耀眼。

让他想要不顾一切地奔向她。

【小剧场派送】

多年后裴青持笔的《她与清芙村》画集一经出版大受好评，签售会上众粉丝提问：

裴先生，请问您为什么将女主人公打造成一个无比明媚又完美的人物？

裴青毫不犹豫正色道：因为画中女主是以我太太为原型，我太太在我心中就是完美无缺，永远明媚的小太阳，所以我每一次见到她时都想要不顾一切地奔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