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拜结束，刘瑰牵着她回了厅内。

“说说吧？私自跑去那么远的地方，也不提前告诉阿姊，没得让我担心。”

华书却不想与她聊这些，急切地握紧她的手腕，刚要张口，却在感受到她手腕细弱的那一刻哽住了。

从前总听安谙说卫长公主的手冰肌玉骨，单是瞧着就赏心悦目，哪里像华书，骑马射箭执刀笔，那手上的茧子比华景的还要厚。

然而冰肌玉骨，透骨酸心。

短短半年，她的阿姊，大汉朝最尊贵的公主，竟消瘦至此。

华书心中痛楚难耐，她恨恨地开口：“赐婚栾大是不是陛下强迫阿姊？”

气急之下，她连一声舅父都不愿再叫。

然而设想中刘瑰伤心欲绝的情况并没有出现。

她好笑地一拍华书：“好了，连父皇你也编排起来了。不是让初娆与你说了？这一切都是阿姊自己的选择。我都不在乎了，你这气急败坏地是要做什么？”她俏皮地眨巴着眼睛，“战场上走一趟，果然长了气势，如今是打算为了阿姊杀进皇宫出气？”

华书一腔热血，骤然被浇灭下来，难道阿姊真的已经放下了？就像阳信姑母一样？

可是她明明还是整日将自己困在这道庐里......

不等她继续问，门外兵荒马乱一般响起一阵嘈杂之声。

初娆顾不得礼数推门而入：“殿下，出事了，方才有人来报，长平侯于宫中薨逝，阳信长公主一时承受不住哭晕了过去。”

长平侯，大汉战神，大司马大将军卫青！

就在华书离宫，与陈琢前往柴桑长公主府邸之时，长平侯，大司马大将军卫青荣耀不凡的人生终于还是走向了终点。

华书之后，再次有一辆车架行至建章宫外，然而来人较华书更受礼遇，他被人从车架中一路抬进了建章宫正殿。

阳信长公主强撑着身体候在门外，拦住了闻讯赶来的卫皇后与太子刘据。

没有人知道这位大汉战神死前与他的伯乐说了些什么，直到他从建章宫正殿出来，未至宫门便薨逝在车架上。

等到华书与刘瑰赶来时，大汉战神已经沉睡在了他自己准备的棺冢之中，她们甚至来不及见这位勇武、谦逊、七征匈奴，与大汉天子从无龃龉的战神最后一眼。

“他去之前拉着我的手，说他对不起我，说他把襄儿带了出去却没有带回来，是他此生至憾。”伏在榻上，阳信长公主泣不成声。

刘瑰握着阳信长公主的手，流下了今日的第一滴眼泪，不知是为了曹襄，还是卫青，还是这个疼她入骨的姑母。

眼前的悲切让华书想起了数年前骠骑将军霍去病薨逝的场景，那时她尚且年幼，与太子也没有生出嫌隙，她拉着太子的手，轻声问道：“据阿兄，你哭什么呀？”

他们在哭，一届英才的离世，一位将星的陨落，一个时代的故去。

华书看着眼前两鬓微斑的老人，那是她阿母的长姊，大汉尊贵的阳信长公主，从前总是端庄高贵，即使被汝阴侯欺凌，也丝毫不见张煌，断然绝婚死生不见，然而此刻她却哀痛欲绝。

是了，她失了子，失了夫，人生挚爱接连崩逝，再无依靠，如何不哭？

“瑰儿，你是真心愿意再嫁吗？”阳信长公主陡然用力反握住刘瑰的手，“我是你姑母，更是你君姑，你是襄儿此生挚爱，是阿青最疼爱的甥女，如你不愿，我就是豁出命去也要护你周全！”

华书闻听这话不禁也上前一步，刘瑰闻言一愣，挂在眼角的泪水仿佛终于找到了出路，断了线一般落下。

她刚要开口，就听见门口传来一声呼声。

“阿姊！”卫子夫被人搀扶着扑向榻前，“阿姊你终于醒来了。阿弟已经去了，阿姊务必要保重自己，咱们活着的人更应珍惜当下，莫要让阿弟亡魂不安啊！”

阳信长公主闻言与卫子夫抱在一起又是一哭，刘瑰看着眼前的两人，怔愣数秒，陡然露出一个凄凉的笑，随后抬手决绝地拭掉眼泪，转身走向华书。

“去向父皇请安吧。”

华书不解：“我已向舅父请过安了。”

刘瑰轻柔地帮她理了一下衣襟：“再去一次，去陪陪父皇。”

华书终于明白刘瑰何意，卫青薨逝，陛下自是同样伤心，这时候谁陪在身侧，谁能略作开解，谁就能得陛下爱重，这是让她去争这一份帝宠。

见华书点头，刘瑰终于满意一笑：“知道要说些什么吗？”

华书继续点头，刘瑰笑意越发深了：“阿书，从前我一直把你当做小孩子，纵着，宠着，你想做什么都可以，但是今日我要告诉你的，是身在皇家有许多无奈，你要学会接受，更要学会，利用。”

建章宫，华书到殿外时，太子刘据刚刚出来，见华书大步疾行，发丝都乱了几分，一时皱起了眉头。

这个华书，幼时玉雪可爱，怎生越大越没规矩？

刘据向前一拦，皱眉道：“不是说去了孟氏学规矩吗，怎生还不如从前？这情形，你不陪着阿姊宽慰姑母与母后，倒来这里不经传召擅闯父皇寝宫？”

华书心绪不佳，本不愿意理他，此时被拦开口便毫不客气：“据阿兄这话可真有趣，我有没有规矩自有阿父阿母管教，便是他们不管也还有舅父，何时竟是由你一个外兄来这里说教了？”

刘据何曾听过这话，立时瞪大了双眼：“你......”

不待他开口，华书继续说道：“再说传不传召的事，据阿兄可是忘了，我自小长在建章宫，未经传召不得入内那是给你们定的规矩。”说着绕开刘据，径直入内。

刘据不可置信地看着华书的背影：“你......”刚说出一个字，瞧见低眉顺眼立在一侧的阿嫽，“你家主子如今是越发无距了，你这么一个进退得宜的人，平素怎么不多规劝着点？”

阿嫽福身道：“太子殿下说笑了，仆自小得公主教导，便是有什么长处也是公主教得好。”

主仆二人油盐不进，刘据讪讪拂袖而去。

未央宫内殿光线昏暗，华书轻呼：“舅父？”

刘彻叹口气：“刚把那个呆子赶走，你又来了。”

华书顺着声音走到桌案前，气呼呼地开口：“我为舅父伤心，舅父倒嫌我烦人？”

刘彻摆摆手让她坐下：“别挡着亮。”

华书给自己倒杯茶：“我回来到现在都没正经用饭，如今饿的难受，舅父传膳吧。”

刘彻头疼不已：“朕现在心情不佳，就想独个儿待着，你非要来就不能安静一会儿？”

华书：“舅父你身为天子，天下都容于怀中，难道去了个长平侯，就连我这么一个小小女郎都容不下了？”

刘彻眉头一竖：“不许妄议大将军。”

华书往桌案上一趴叹气道：“我哪敢妄议大将军啊？我是心疼舅父。舅父为大将军薨逝伤心，我却因舅父伤心而伤心。”

刘彻心头软了一片：“你啊，惯会给朕灌迷魂汤。”

华书扒拉着眼前的书册：“唉，我是真羡慕大将军啊。”

刘彻一顿：“你一个千娇万宠的公主羡慕他做什么？”

华书接着道：“大将军虽出身不好，少时凄苦，可有皇后这个阿姊疼爱，有姨母这个夫人恋慕，有舅父看重，一生从不相疑，荣耀加身，万人跪敬，也必将青史留名，不值得人羡慕吗？”

见刘彻不语，华书接着道：“所以啊，大将军得了这世上许多人都不及的完满，纵然壮年薨逝，我相信他也是坦然相对的，舅父大可不必如此伤心。”

刘彻摇摇头：“你还小，不懂。”

华书坐直身子：“舅父当我还是孩童吗？战场生死我都走一趟了。我知道，舅父伤心，是因为失去的不止是一个忠心的臣子、一个知交好友，更是一把趁手的利刃，一柄悬在敌方头顶的剑。”

刘彻心头一震，华书竟然真的明白。

华书接着道：“可是舅父，大汉人才济济，不止一人有卫青之能，失了一个卫青还能有赵青李青，可大汉却只有一个天子，舅父独具慧眼，知人之明，不拘一格纳人才，以舅父的心胸，何愁没有人才震慑草原？若舅父耽溺于大将军之死，伤了身体，又有谁来撑起这大汉的江山呢？”

华书入未央宫时已近酉时，不多时便开始传膳，酉时末华书终于从内出来，唤了太医令入内请脉。

华书抬目远眺：“多好的暮色啊。”

阿嫽走上前来：“方才来人通传，卫长公主陪着阳信长公主回府了，让公主明日再去平阳侯府。”

华书点头两人举步向下，阿嫽忍不住追问道：“长公主的婚事就没有缓和的余地了？”

“缓和？”华书目光转向阿嫽尽是无奈，“与谁缓和？陛下说没有强迫阿姊，阿姊也说都是自己的选择，我纵想为她拼了这条命，也无处可破。”

阿嫽心中不忍：“那你岂不是白回来了？”

华书：据阿兄，你哭什么呀？

刘据：你说呢？你怎么怼我的这就忘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