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清川做了一个梦，这梦十分悠长，回到了很多年前，某个热浪翻涌，蝉鸣聒噪的夏夜。

小时候的夏天最难熬，孤儿院里没有空调，只有一台吊顶电扇，扇叶发黄了，风也小，不如室外的晚风凉快。

照例偷偷去后院，用冰凉的井水洗脸，然后等风吹干身上的水，夏日的燥热也会一并带去一些。

梦里，她似乎并不是什么万妖之体，在孤儿院安稳长大，读了高中，考上大学，读的依旧是临床医学。

梦中老院长没死，虽然脾气还是很臭，嘴巴依旧刻薄，却身体健康，活到她毕业的那一日，看着她拿回来的毕业证，那张皱纹横生的脸，总算是出现了一次笑容。

她没有了万妖之体，也没害死什么人，朋友很多，临床医学这条路，也走了下去。

后来，她在季青临的实验室当研究员，边挣钱边拱自己读书，从硕士到博士，最后成了一名医生，而后就像很多寻常人的生活一般，同一个没什么感觉，但性格不错的人结婚，组建家庭，行走在无数相似的轨迹上，平庸忙碌，却安和。

最后老死，离世，埋入了黄土，就像从没来过。

在那个世界，“晴天动物园”从来没有出现过，她在元城那么多年，也未曾听闻过这个名字。

像是一条岔路，她站在路口，踏出一步，便是两个世界。

而看完那寻常的一生，梦里闪过一道白光，她重新回到了起点，那个燥热的夏夜，空无一人的后院，却来了一位怪人。

那人看上去五六十岁，并不苍老，眼中透着精明，他笑呵呵望着自己，像是从天而降，忽然出现自己身侧。

“你不睡觉，蹲在这里，做什么？”

院长说不能和陌生人说话，可面前这个怪人无端出现在孤儿院里，本就蹊跷，顾清川并不怕他，不知为何，她总觉得面前这人，周身有股仙气。

那时她不过五岁，胆子却大，直接答了话：“太热了，出来透透气。”

“噢。”怪人点点头，一捋胡须，抬手打了个响指，登时吹来一阵凉爽的风，从短袖的袖中贴着身体游走，夏日的温度，瞬间消减不少。

顾清川觉得神奇，但又觉得震惊，不信这风是怪人唤来的。

怪人却也不在乎她探究的眼神，只笑着说：“我帮你解了暑，你是不是也得帮我一个忙？”

顾清川撇撇嘴：“我又没让你帮我忙。”

“可这个忙，普天之下，只有你能帮我。”

“我要报警了。”

“……唉！我认真的。”

“我也是认真的。”

“你这女娃……那怎样你才肯听呢？”

顾清川略一思忖，说：“我想吃冰棍。”

这怪人手里还真的凭空出现了一根冰棍，但他变出来的顾清川不要，鬼知道符不符合食品安全标准，非要让他去外头小卖部买一个，她才肯吃。

最后两人一人拿一根小布丁雪糕，蹲在后院聊天：“你说吧，要我帮什么忙。”

怪人望着她，慢悠悠说道：“你想拯救世界吗？”

“……”

吃他一根冰棍，这代价也太大了吧？

顾清川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不想。”

“但只有你能做到。”

“为什么？我好骗？”

“我认真的。不论你信或不信，这个世界的某处，有一场灾厄在悄悄蔓延，不论多少次，都会起死回生，终有一天，也会波及到你所在的世界，将你这个世界吞噬。而只有你，才能让这次灾厄停下。”

顾清川已经彻底听不懂他说话了，饶是脑子再灵光，听到这些神神叨叨的话语，也一听一个不吱声。

“什么灾厄？”

“打个比方，你看见那团光了吗？”怪人指着不远处，一盏小小的夜灯。“那盏灯的光，就是你这个世界，而周围的黑暗，就是灾厄，黑暗想吞噬光亮，而只要有光，却必然有黑暗。”

“照你说的，有光就有暗，黑暗怎么能被去除呢？”

“无法去除，却能划清灵祟。”

“听不懂。但灾厄如果能吞噬世界，它那么厉害，我能怎么办？”

“只要你点头，你不需要想怎么办，命运会送你去那个地方，不论你愿不愿意。”

越听越玄乎了，顾清川嘴里含着化了的冰淇淋，好半天才咬下一口，脑子里回想着那句“命运会送你去那个地方”，思索许久，才说：“既然我点头就能去，那为何你还要来问我答不答应？”

她望着这怪人，问：“是有什么代价吗？”

这话怪人却没第一时间回答，而是笑了一声：“你倒是聪明……”怪人点点头：“是，有代价，那条路很长，很难走。你还会失去很多，失去一些……凡人才能拥有的东西。但也你会得到许多。”

“我会失去什么？又会得到什么？”

“我不能说。但不论选哪条路，都不会尽善尽美，或许两条路上，都有你不愿舍弃的东西，不过，人生总是伴随着失去。好了，我也只能说这么多了。如何，你决定了吗？”

顾清川越听，越发觉得他是认真的。她开始迷茫，那时她还太小，并不知道这话中的全部含义，只能茫然地说：“……我不知道，一定要选吗。”

“一定。不做选择，同样是一种选择。但孩子，你听好，不论怎么选，你都没有错，没有人知道前路如何。”

“可你不是知道吗？你觉得我怎么选比较好？”

怪人只摇摇头，不说话。

顾清川想了很久，直到手里的冰棍化成奶油，湿乎乎滴在地上。

她想，她似乎本来拥有的东西也不多，若是失去，还有什么可以失去呢？若是真的能让这个世界的灾厄停止，兴许，还能守护一些为数不多的、在意的东西。

可她点了下头后，怪人摸了摸她的脑袋，一抹绿色的光注入她的眉心，体内的某颗种子，开始慢慢发芽……

来不及等她询问，一阵风后，怪人消失了，连带着地上冰棍化成的糖水，也消失不见，就像从未出现过。

顾清川站了一会儿，忽然不记得自己为何在这儿，只觉得周身清凉了许多。

自那之后，她眼中的世界，开始变化，原本不多的珍视之物，也开始一一离她远去，她的万妖之体，也彻底激活。

梦境前半段那平庸仓促的人生，像黄沙一般散去了，她的人生开始偏移，出现了一个叫“晴天动物园”的地方，而后一切的一切，都在命运的驱使之下，缓缓前进。

意识渐渐回笼，顾清川恍然意识到，自己身处梦境之中。

她也终于，回忆起那怪人的模样，她也曾见过不止一次，正是那“晴天动物园”的老园长，李修元。

她脑中回荡着那句“划清灵祟”，嘴里喃喃自语。

忽然想起张平岚曾无意间发现的那张纸条，不知由何人夹在书中，上面所写——上气为灵，下气为祟。

只怕，都是他所留。

后来李修元跑路，她稀里糊涂当了园长，如今想来，糊涂的只有她，而她早就在那怪人的计划之中。

自那之后，她几乎没有再见过李修元了。

昨日的婚宴，她同样给李修元发去请帖，只是石沉大海，没有回应。

不知为何，顾清川总有一种感觉，梦醒之后，她不会再记得这些。

就像她从未想起，小时候那个和她说了一堆怪话的怪人，甚至可能，这个世界上不会再有李修元这个人。

顾清川莫名笑了一声，总觉得被命运裹挟，有些生气，却到头来，也不知道命运究竟是何物，所有人都深陷其中，看不明白，活得糊涂。

她摇了摇头，集中意识，主动让自己清醒过来。

梦境里的夏夜刮起一阵风，吹起幼时几乎不曾有过的凉爽，夜空比记忆中的还要绚烂。

恍然之间，听见有人问她，当初的选择，你后悔吗？

顾清川只轻笑一声，不去回答这个问题。

后悔又如何，不后悔又如何？

让人闭着眼睛选对错，她好不容易走过了万水千山，邪祟也除了，裂隙也补了，这狗屁命运，应该也到头了。

余下的日子，她只想平静过下去。

清晨日光阑珊，透过格窗，洒在人眼皮上。

女人悠悠转醒，只见窗户的一角明净，今日的天，格外晴朗。

耳边的呼吸声还平静，她缓缓起身，有些愣神。

似乎刚刚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可现在，梦境也只剩下斑驳的碎片。

忽然响起两声呜咽，一偏头，就见被子里的某人刚刚醒来，就抱着脑袋，嚷嚷着喊好晕好痛。

顾清川无奈：“……我昨天都说了吧，喝那么多，第二天肯定会头痛，你还嘴硬，说不怕痛。”

林一羊哭唧唧吸了吸鼻子，委屈死了：“我又没醉过，哪里知道会这么难受……”

人都起不来了，稍微一动，就开始天旋地转，脑仁发疼。

见她难受的紧，顾清川起身，找被扔到床角的衣物：“躺一会儿，我去泡杯蜂蜜水给你。”

“还要蒸饺豆浆小笼包。”

“……？”

回头，只见林一羊眼巴巴望着她，一副要死不活，但能吃的样子，眼神颇为无辜。

“好久没吃了，很怀念嘛。”

顾清川认命起床，给某人去买早餐。

晨时所剩无几的梦境碎片，在吃饱喝足后，也彻底消失不见。

但正如她所期盼的，日子渐渐平静起来。

白仙这次来参加婚宴，除去给几人的新婚礼外，还额外带了些东西。

先前林一羊问她填补裂隙，有没有什么奖励，这次果真带来一份大礼，这份大礼是一张地契，自然就是这晴天动物园的地契了。

听说她们想在凡间定居，便干脆将这么大块地送了出去，只要不被人发现端倪，随便她们使用。

刚好嫦娥仙子的月宫没地方放，这下好了，后山大片空地，放十个月宫，也绰绰有余。

且园区内也不容易被外人侵入，无人打扰，十分合适。

不过那位仙子搬来后，依旧不爱与人交际，通常是结界一关，自己在里边逗兔子，一年也难得碰上一面。

因为嫦娥仙子在这儿，玉宴自然也就在园区住了下来，可惜颢天身居白虎家主之位，虽然如今天庭太平，可偶有要事，还是要两头跑。

相比之下，照胤和云墨这两个退休神君，则是悠闲得多，青丘和天律司的事繁杂，云墨早有先见之明一般，全部交给了白仙。

这下可好，本以为云墨回来，自己就能休息的白仙，不得不被按死在那个位置上。

偏偏云墨的理由还特别充足，说自己遭受侵蚀，身体抱恙，道心不稳，不适合再当族长。

可在园区也没见她竭力稳固道心，反而整日游手好闲，种菜浇花。

最后，还用一种鼓舞的眼神看着她，说什么：“未来是你们年轻人的。”

分明就是自己不想再劳碌，只想躺平……

前几日，又不知她从哪里弄来一堆黄毛小鸡崽养着，说是孔雀的亲戚，气得照胤隔日就买了只豚鼠，说是狐狸近亲。

园区周边空旷，最近的大型超市，走路过去也要半个小时分钟。

顾清川习惯了御剑飞行，如今再用腿走，总觉得慢吞吞的，思来想去又买了一辆电动车代步。

毕竟，这新世界开车需要驾照，智能无人自驱车，又自带定位，连通网络容易暴露。

这电动车，和曾经的那一辆还有几分相似，白白胖胖的，不过恐怖的是，现在的电动车，已经进化到不需要轮子了……可，这又何尝不是另一种赛博御剑飞行呢？

由于某人晚饭想吃蒜香排骨，一辆小电驴就这么载着两个人，摇摇晃晃，行驶在平旷的大马路上。

最初说要吃蒜香排骨，结果一路走一路逛，今晚的菜谱已经拓展到油焖大虾、红烧肉、糖醋里脊、干锅土豆和莲藕排骨汤。

这小电驴踏板后备箱全塞满了。

坐在后座的林一羊怀里还抱了两袋，风一吹，车一晃，两个满满当当的袋子险些滚下去，又连忙抱稳了些。

由于某人毫无顾忌的购物行为，导致如今行驶困难，林一羊抿着小嘴一脸心虚，听着耳边略带危险的警告：

“你点的这些菜，你最好能吃完。”

林一羊莫名感觉背脊发凉。

只是太久没吃到好的，味觉被激活，就什么都想吃，又有什么错呢？

她心一横，扯着脖子嘴硬道：“我肯定吃得完！”

说完心里又有些没底，小声说：“就算我吃不完，也可以叫照胤她们一块儿来吃嘛。”

“噢，那明明已经拿不下了，为什么还要买那么多零食？”

林一羊激动道：“那可是新口味啊！你难道不想知道，榴莲香菜薯片是什么味道的嘛！”

顾清川想象了一下，顿时头皮发麻：“不想，你吃可以，但吃完晚上我们分房睡。”

“嗷……应该不会很难吃的，它都摆在货架上了，肯定有它的道理。”

“我说分房睡，肯定也有我的道理。”

“那好吧，我不吃了。”

林一羊的表情甚是可惜，随后兀自琢磨，下定决心：“照胤不行……她吃过榴莲，玉宴没吃过，刚好先让玉宴尝尝。”

远在园区深处，正教一群小兔子打年糕技巧的玉宴，莫名感到一阵寒意，好似有什么邪恶的东西正在靠近。

林一羊望着手里的袋子，里头还有一瓶黑漆漆的饮料，便试探地问：“那甘草味可乐……”

“不行。”

“…西瓜味辣条……”

“想都别想。”

“老干妈联动脆香米？”

“扔掉！”

“怎么什么都不能吃！”林一羊不满控诉道。

“那你倒是买些能吃的啊！”顾清川无奈，被林一羊这么一顿念，她现在是一点儿食欲也无。

林一羊沉沉叹了口气，脑袋往她肩上无力一靠：“好吧，那只能分给别人了。”

也不知这个“别人”具体是谁，总之，有人要遭殃了。

林一羊有气无力地靠着女人的肩膀，随着偶尔的不稳，颠簸两下。眼神恍惚，还在为买的零食不能吃，而感到幽怨不已。

怨着怨着，却看见橙黄的太阳悬在半空，将落未落。

这傍晚时分的太阳，已然不那么耀眼，风里还有落日的余温，阳光藏在云里，铺了好远。

这一幕，很陌生，又很熟悉。

“园长啊。”

“嗯？”

叫完她，林一羊又不说话了，好半天，才听见她又开口：“顾清川。”

“怎么了。”

“以后，你有什么打算？”

“以后？”顾清川正专心适应着这新买的小电驴，分出心思想了想，说：“暂时没有什么打算。你不是计划想出去旅游吗，过段时间，就可以出发了。”

“那再之后呢？”

听出她话里有些别的意思，顾清川轻笑一声，声音消逝在风里，微不可闻：“你想说什么？”

林一羊懒懒靠在她肩上，随口问：“动物园还会开吗？”

“开的话，得改名。”

“改成什么？”

“晴天养老院。”

“……听上去怪活泼的，像夕阳红幼儿园。”

顾清川笑了笑，才说：“怎么，你想开下去吗？”

林一羊思索片刻，还是摇头：“不是，只是有些怀念。”

太阳每日都在升起落下，可昨日终究是昨日，一去，便不再复返。

就像曾经的这里，有过许许多多人，或许那些短暂却愉悦的时光，只能占据神君们悠长人生的很小一部分，可如今，也终究是不可追忆了。

林一羊望着逐渐落下的太阳，心中难得有几分惆怅，连语气也有些许低落：“我们还会有很多时间吗？”

“会吧。”

“但时间终究会走到尽头。”

顾清川望着前方的路，笑道：“可现在，才刚刚开始。”

四月的天，太阳落得还是很早，刚及傍晚，便隐约下去了一半，目之所及，都被染上夕阳的霞光。

未来遥远不可知，但至少，明日朝阳依旧。

林一羊呼出一口气，眼中映着落日，浅浅一笑，点头。

“嗯，来日方长。”

完结了完结了终于完结了！！一路连滚带爬的写，终于迎来了这一天！！！感谢能看到这里的宝子们，爱你们捏。

接下来，估计就是重新改一改前文……还没开始看就已经开始尴尬了（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