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听颢天高声喊道：“不要被邪轮境迷惑！他们已经死了！”

众人这才恍然惊醒，看着那些灰败之人的目光，又警惕起来。

苍穹之上的树影摇晃，发出一圈圈深紫色的光晕。

与此同时，那些灰败之人仿佛被瞬间抽离了意识，有人上一秒看见了亲人，还未说几句话，目光就变得空洞，拔出剑刃，开始挥砍。

颢天的师父尚保留了一丝理智，他静静看着颢天，又看向下面一片动荡。

“邪轮境又复生了吗，为什么？”

颢天抿紧嘴角，不知该不该答。面前的人，显然是邪轮境唤出的虚影，可不论是说话的方式，还是眼中的目光，都不似作假。

良久之后，她微微点了一些头，坚定地说：“是，复生了，但这是我们的计划。这一次，我们可以闭合裂隙，从此再无灾厄。”

师父微愣，随后豪爽地大笑两声：“如此，甚好！”

紫色光圈再次出现，男人余下的理智不多了，他平静地望着颢天，这位曾经最让他骄傲，如今也早已远远超过他的徒弟，爽朗笑道：

“既然裂隙会被填补，那么，这就是最后一次见面了……来吧！最后一次交手，让我最后指点你一次。”

听着这熟悉的语气，颢天眼中涌出一股酸涩，她强压下这股情绪，微微勾起嘴角：“保证让你大吃一惊。”

不远处，万缙冷静地看着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动荡，却并不慌张。

第二席宸律君朱雀家家主闪身出现在此，皱眉望着下方：“这些人，是从何处而来？”

万缙闭目思索片刻，应是听见了颢天脑中给她的传音，解释道：

“这是邪轮境制造的虚影。曾经那些因邪祟侵染而死的人，或许都被邪轮境保留了一处影像，如今的它，将影像投射，伪装成已故之人，用于打乱军心。”

朱雀家家主并不像万缙这般淡定，她性子急，忙问：“那现下如何是好？倘若邪祟爆发怎么办？！不如现在干脆杀了邪轮境一了百了！”

“不要自乱阵脚，继续按照原计划行事。颢天有应对经验，她说这些灰败之人并不会散播邪祟，正常抵御、斩杀即可。”

“可他们，真能下手，杀死自己往昔的同伴吗？”

哪怕心知是虚影，就真的能够毫无顾忌的下手了吗？

万缙眼中并无动摇，她静静地看着下方。

黑犬族和执行官们第一时间全副武装，组成阵型，一部分守护结界，不让它被破坏，一部分和灰败之人，面对着面。

他们或许从中看见了曾经的挚友、亲人、爱人，只是，却并未上前，而是值守在原地，警惕地看着，时刻防御敌袭。

万缙眼中流露出一股坚定，她点了点头。

“我们在清除邪祟的道路上走了太久，事到如今，也不会因此而停歇，我们所有人的意志坚定，目标一致，我们必将胜利。”

她一步迈上高台，高举右手，沉了一口气，大声喝道：“众军听令！最高指令！保全性命，谁也不能死！我们要胜！要大胜！要完胜！”

台下瞬间爆发出雷鸣般的巨响！

青光白影照亮了黑球覆盖下的半边苍穹，术法阵法的光接连闪耀，锐利的刀剑刺入灰败之人的身体之中，没有鲜血，唯有一地尘埃。

而纷繁的人影之中，毕昆却看着面前的少年，依旧一动不动。

相比其他的灰败之人，面前的少年，似乎有一些与众不同。

他的眼里，依旧有理智的光，他呆呆的看着周围的一切，又看向毕昆：“父亲！这是怎么回事？”

可毕昆未像他解释。

邪轮境鬼魅幽恒的声音自他脑中的灰气里响起。

“呵呵……如何？我说过，与我一起建设新的世界，你的亲人全都不会死。好好看看你的儿子，你有多久没见过他了？来吧，好好叙个旧……”

毕昆闭上眼睛，又缓缓睁开。

他并未叙旧，而是漠然地看向周围，确认没有人注意到这里，才只抬起右手，一道金光将少年仅仅束缚。少年面容惊恐，看向毕昆：“您…这是做什么？我成了邪轮境的帮凶是吗？快杀了我！父亲！”

毕昆眉头紧皱，只是用术法，封闭了他的声音。

将他整个人的行动限制，藏匿起来。

而后，他对着虚空回应道：“我相信你了。”

声音落入少年的耳中，他眼中竟是不可置信，似是看出来他在和什么人合作，可明明所有人都在竭力对抗邪祟，他的父亲怎么会……！

一股愤怒冲上了大脑，他挣扎着想要喊话，男人粗粝的手掌却抚过他的头：“睡一觉，一切就会结束的。”

“呜呜！”少年大喊着不要，他宁愿死，宁愿永世不得超生，也不要成为邪轮境的魔爪！

他挣开了毕昆的触碰，看他的眼神，质问之中，竟然带着一丝恨意。

这眼神如同一把尖刀，刺入毕昆心底。

他叹了口气，用术法暂时困住他的意识，才缓缓站起来，重新回到战场之中。

雪更大了。

风中飘落的灰絮，并非只来自天空树落下的雪，大多是灰败之人死后，化为的尘埃。

毕坤突然高高跃起，将一个差点被斩杀的执行官救下。

“多、多谢！”

毕昆挥了挥手，面无表情。

他脑中却再问：“你需要我做什么？”

邪轮境阴恻笑了两声：“我要你帮我打开结界。”

“这个不行。结界的强度比普通的强度都要高，哪怕是我，也没办法瞬间打开天罡阵和无相阵，一旦被察觉，我会被立刻抓捕。而且，只要阵法一破，他们定然会瞬间动手，杀死你。那我所做的一切，只是将自己推入火坑罢了。”

“唔…说的也是。”

毕昆所说的，它自然能想到，只是借机试探一下他是否是在假意合作。

听到毕昆的否定，邪轮境反而放下心来。随后，又听毕昆反问：“区区无相阵，困不住你吧？”

她邪魅一笑，轻声说：“告诉你个秘密吧……我虽寄生在云墨体内，却并未与她彻底融合。”

毕昆眯了眯眼，心中微动：“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哪怕他们以妖丹杀死了云墨，可看见那颗黑球了吗？那就相当于我的妖丹，只要那颗黑球没有彻底融入躯壳，我就不会随着身体的消隐而灭亡。”

难怪邪轮境复生之初，第一件事，就是释放了黑球，随后不再活动，原来，是在给自己留后路。

可惜，神君们对邪轮境的真相，所知甚少，不知道这黑球究竟是何物，至今仍以为，破坏了云墨的仙丹，就能一同杀死邪轮境。

无相阵的确棘手，可也并非没有破解之法。哪怕它没有出路，可结界内的空间，终究是有限的。只要能从内部疯狂加压，反震碎天罡阵，引起的灵力波动，可以轻松打破脆弱的无相阵。

结界一破，它有大把的时机可以逃离，可逃离却并不是一个好的办法。

顾清川已经在炼化月华珠，逃得再远，一但月华珠炼成，它还是没有生路。

唯一的胜算，便是在这里，彻底击垮他们。

但问题也出在这儿，破阵后，要同时敌对这些宸律君，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想要同那些宸律君正面对抗，只能让妖丹回体，彻底融入躯壳，才能调用云墨的万年修为之力。

可那样一来，变相当于暴露了自己的弱点。

所以在确认计划之前，邪轮境并不想轻易融合。

听完它的解释，毕昆冷笑一声：“你的意思是，你不想承担任何风险，便要我替你卖命。”

邪轮境那阴恻的声音清浅一笑：“不要生气嘛。我自有计划……破阵之前，我需要你控制住两个人，我便可以与这具身体彻底融合，而余下的喽啰，都不是我的对手。”

毕坤眼眸微眯：“谁？”

“顾清川，照胤。”

在它彻底融合之后，这两人是唯二的威胁。

一个能将融合之后的她杀死，另一个，夺走了它的魔晶，并有可能激活月华珠。

只要控制照胤，再夺回魔晶、吸收魔晶，夺回自己真正的力量，便再无人可以将它约束！整个世界，都会走向末日。

毕坤看着天边高崖之上，那恒久不灭的五彩神光，面色凝重，终是冷笑一声，点头应下：“好。”

结界往西千米处，两大可怖的灵气威压，正在疯狂对撞。

仅仅是一眨眼的瞬间，那一抹白影和另一抹灰影，竟交手了不下百余次！

狂风之中，只能听见刀剑碰撞叮当之声，颢天斜剑向下，挑开了突刺而来的剑尖，回身一旋，横掠指向男人的颈部。

她的速度奇快无比，甚至快到看不清路径，可就是这般无可匹敌的速度，还是被对方横剑格挡。

巨大的力道，将二人震开。

二人剑尖朝下，横在身侧，这一次，竟是都未再发起进攻。

颢天自幼跟随师父方琼学武，方琼并非白虎家族之人，方琼本是一届凡人，虽灵力浅薄，天赋平平，可剑法却出神入化，登峰造极。

后来被天道认可，以剑格飞身，纳入天庭后，进了白虎家当颢天的师父，教她百般兵器，其中，以剑为至尊。

很难想象，如今身为天道至尊的战神，小时常常被打的哭鼻子。

打又打不过，偏偏性格又不服输，被打哭了，还要被方琼笑，被母亲骂。颢天小时几乎恨透了方琼，每次都是憋着心里的一股劲儿，赌气一般在那习武。

她本以为，打败师父是一件很难的事。

可她渐渐长大，白虎家精纯神兽血脉，让她的灵力修为突飞猛进。

身为凡人的方琼，很快便被她超越了。

用上术法心法，她几乎可以做到瞬间击败这位，儿时她如何都打不过的师父。

可每次，回到纯粹的剑术比拼，她又会输得干净利落，颜面扫地。

不过她一直在进步。

从最初的毫无还手之力，逐渐有一战之力，渐渐的，二人不分伯仲。

可似乎她的实力停滞于此了。

不论打多少次，只要不用灵力，她就永远无法击败方琼，当然，方琼也无法击败她。

颢天自然明白问题出在哪儿。

她一身剑术，皆是方琼所教授，和方琼对练，就像在左手打右手，见招拆招，同出一门。

于是她开始琢磨新的剑招，将自己的经验融会贯通，可惜，招式还没成型，方琼就死在了邪轮境手中。

在那之后，她在裂隙之中，战胜过方琼一次。

可那次她用了术法，并非纯粹的武艺。

而今，她的剑招，早已大成。

不知何时，月亮也出来，此时明明依旧是深夜，可各处纷繁的光影，却将这里照得明如白昼。

颢天望向面前男人熟悉的身影，忽然一笑：“虽然你已经没有意识了，可我还是想告诉你，我已经找到了打败你的办法。”

她退了半步，竟然压制了灵台处汹涌的灵力，强行降到和对方相差无几的水平。

重新提起架势，眼眸清亮，望着方琼的身影，亦像是在看一坐，她始终未能翻过去的山。

她扬唇一笑，意气风发：“来吧，最后一战。”

清风剑诀快而飘忽，颢天琢磨了很久，要如何才能破方琼的剑——重点，在于步伐。清风剑诀之所以快，便是因为适配的步伐，能做到瞬移十里，一步登天之效。

而想要比清风剑诀更快，几乎不可能。

但所谓，以静制动，以不变应万变。

再次提剑，方琼依旧面无表情，果然听不见她的话了。

压住心底的一丝失落，颢天缓缓闭上眼睛。

狂风漫天，可落入她耳中，却像无声一般。

颢天心中一片澄澈，脑中如水镜，仔细聆听着周围的动静。

忽然，北方似有一滴水落地之声。

而后又是一滴。

紧接着，密密麻麻的雨滴像一场春雨，急切从北处飘来。

颢天不动，辩出此乃佯攻。

果然方琼手腕一横，挽了个剑花，瞬间又出现在西面。

颢天还是不动。

下一瞬，春雨化为了暴雨，四面八方，如影随形！大大小小，虚虚实实的剑势齐齐而发，颢天抬手挡去其中为真的一二，再次抱守架势。

天地一线，万物归一。

若无法快过清风剑，那就慢下来，将所有剑势集中一点，登峰造极。

霎时，身边所有重重飞影，尽数消失不见，听不见那些身影的脚步，听不见剑刃划破狂风的争鸣。

只听头上忽然一道寒芒略过，如蜻蜓点水，悄无声息。

几乎是转瞬即逝，在密如春雨的剑光中，这一点动静根本不值一提。可颢天浑身一震，剑意大发，毫不犹豫的忽视了周围所有密切的佯攻，只盯准半空，身体下沉，蓄势待发。

而后猛地一跃，便拉扯出一道直冲天际的金光！

瞬息过后，所有剑影消失了。

女人收剑，落地，面色平静。

另一道人影缓缓自半空之中跌落，方琼的身体，已然出现了一道贯穿大洞。

她胜了。

颢天收敛了气息，定定望着他，只见灰败的气息开始腐烂，如被火烧尽的纸灰，在风中破损凋零。

看着那道逐渐化为灰雪的身影，颢天心中并无获胜后的畅快，反而是攀上了那座从未战胜过的山，却……早已无人能够同她分享这份喜悦。

她缓缓叹了口气，欲转身离去。

偏偏此时，身后传来一阵轻笑，她猛地回头，只见方琼站在原处，望着自己即将散去的身影，并无留恋，反而眼中竟是释然，竟是在这即将消散之际，恢复了最后的理智。

方琼微笑着开口：“你赢了。千年过去，你果然又强了许多。”说罢他无奈的摇了摇头：“还说指教你……如今的你，已然超越了我，我早已没什么可以教你的了。”

“……师父？你又认得我了？”

“嗯，自然认得。”

颢天愣了片刻，强忍着心中的酸涩，得意一笑：“如何？千年没有进步的老家伙，是不是彻底服了？”

方琼切了一声：“不过是自己偷练千年，若这还打不过我，也别说是我徒弟了。”

数千年的情谊，早已让他们的关系亦师亦友。颢天耸了耸肩：“你自己说的，输不可怕，输了还给自己找借口，最可怕。”

“我没说过。”

“你少放屁。”

方琼轻笑两声，站在原地不动，笑着笑着，忽然松了口气，望着天空巨树的幽影，缓缓说：“裂隙被封印，那这次，应当是最后一面了。真好啊……”

莫忘少年凌云志，曾许天下第一流。

恍然间，一切都好像停留在千年之前，可一切终将是变了。

死前还能看见那个永不服输、哭喊着说要比所有人都强的少女，如已然成长为参天大树，方琼忽然觉得，似乎静候死亡降临，也并不是什么可怕的事了。

身躯一点点化为灰烬，风一扬，散地又高又远。

方琼收回视线，朝颢天摆了摆手，笑道：“那么，永别了。”

颢天点点头，收回嘴角的笑，平静看着他：“永别了，师父。”

她不再看方琼消失的模样，而是转身，执剑走向更远处的战场。方琼也静静看着她远去的背影，一语不发，安安静静地化为灰烬，散向天空。

故人已逝，风不留痕。

一滴眼泪悄然滑落，没入堆积起来的灰雪之中，又被靴子轻轻踏过。无人可见，再无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