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送阵直冲云霄，四道身影迅速消失在浩瀚的夜空之中。

众人看着满地残垣，却久久无法从方才的震惊之中恢复。

那药箱里的人，是前任宸律君云墨？

连在一边旁观的万缙，都不由得露出震惊的神情，看向白仙：“那是你们族长吧？”

白仙愣了许久，才点点头：“……是。”

她决计不会看错。

哪怕六十年没见，但还是能认得出，那被束缚在药箱中的女子，百分之一百，就是云墨。

不对，不应说束缚。

她幽幽看向了毕昆，和他手中残破的机偶，脱离药箱后，机偶便彻底丧失了行动能力。说不定，这本就是云墨在以某种方式操控。

但云墨……不是被邪轮境侵蚀吞噬了吗？

如今渡北的邪祟侵蚀越来越多，便是邪轮境活跃的证明。

可为何，到头来，却是她在治愈那些人的侵蚀？

又为何，要背着人群做这些事呢？

见到了神医的真面目，可困惑不但没有解开，反倒是愈发迷茫。

渡北某处。

随着金光降下，四道身影，突兀地出现在一片荒原之中，这一次，四人并未马上放心，而是仔细检查了是否还有人跟随。

确认完毕，照胤又打开了第二道传送阵。

几番跳跃，如今周围的景象，已然不再是渡北的荒原，而是一片蔚蓝澄澈的大海。

这里是西海。

她们身处一片小岛之上，晚风温良，树影摇晃，偌大的沙滩，除却一些海中的不明生灵发着熹微的亮之外，再无其他。

几个跃迁，便已然逃出十万八千里，这是事先设置好的节点，以备不时之需。

而即使是天律司手眼通天，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再次追查到了。

但，明明暂时安全，四人却无一人说话，任由沉默发酵。

最终，云墨转身，便打算一言不发的离开。

“你给老娘站着！”

照胤的声音从面具下透出来，声音一如既往的诡异，语气却全然暴露，毫无隐藏，听着十分别扭。

可她干脆利落地摘了面具，两步走到云墨跟前，拦住她的去向。

想开口质问，可看着她面容上、除了那双依旧淡如湖水的眼眸，其余地方，都覆盖着邪祟侵蚀出来的裂痕。

已经那副苟延残喘，命不久矣的模样，照胤还未开口，眼眶已然通红。

“你……到底要做什么？”

云墨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她的侵蚀，比玉宴严重得多，玉宴只是沾染了邪祟，在历经千年磨损后，才将寿命耗尽。

可云墨，邪轮境住在她体内，侵蚀也百倍千倍的折损她本悠长的性命。

若顾清川猜得没错，云墨将自己束缚在药箱之中，就是为了减慢侵蚀的速度，再用某种方法，控制机偶，代替她在世间活动。

但尽管延缓了进程，如今的她，依旧只剩一副残缺的身体，像沙土堆成的娃娃，看着精致，可轻轻触碰，就会散在风中。

云墨放弃了说话，她蹲下，随手寻来了一根树枝，在沙滩上写着：“没时间了。”

林一羊忧心地问：“什么叫……没时间了？”

云墨听罢，拿出万隐阁里拿到的卷轴。

她的意思时，她这副身体，还能活动的时间不多，这最后一批侵蚀着，要加紧时间治愈。

照胤再也忍不住，一把将卷轴夺回，气得泪水翻涌：“你都这样了，你还管别人？你先给你自己的脑子治治吧！”

云墨愣了愣，随后红色眼眸之中闪过几分无奈，从照胤手中拿回了卷轴，见她哭得厉害，只好用冰冷的手，替她擦掉一些眼泪。

叹了口气，步履蹒跚，打算离开。

顾清川旁观了半晌，此时才开口：“你并不能治愈侵蚀，而是用某种方式，将侵蚀转移到自己身上了，是吗？”

云墨既没点头，也未摇头，但沉默已是答案。

顾清川盯着她，说：“可，你现在的状态，根本无法承受更多侵蚀了。”她说得认真，语气很重：“继续下去，你会死，但仅仅是你死，随后邪轮境会彻底压制你的灵魂，占据你的身体，它会在你身上复活。”

顾清川没有用疑问的语气，而是在陈述事实。

“你想过，若邪轮境用你的身体，你的修为，会带来多少灾祸吗？”

云墨并未过多犹豫，她低垂睫毛遮住了目光之中的思绪，良久之后，轻轻点头。

她当然想过。

心魔已经成为了邪轮境的养分，它在云墨的体内日益壮大。

而待她吸收掉所有的邪祟后，便会彻底失控。

这也是她不能被天律司抓住的原因。

若她被抓，必然面临监禁，天律司不可能放任如此大的威胁在外游荡，而她想做的事，也势必做不成了。

顾清川又问：“若你失控，谁能控制得住你？”

云墨的实力本身不弱，再有邪轮境的加持，哪怕是十六席宸律君联合出手，未必能制得住。

而千年前，邪轮境肆虐之时，玄祖、嫦娥等上古神便未出过手，如今，想必也不会。

但，云墨并不担心这一件事。

她只是定定看了照胤一眼，见她蹲在地上还在抽泣，嘴角又有几分笑。

收回视线，她朝顾清川做了个口型——“她能杀死我。”

顾清川一愣：“……为何？”

云墨抬手，指了指自己的灵台。

顾清川的神识扫过云墨的身体，发现她的灵台竟然空空如也，没有仙丹。

随后，她又指了指照胤。

云墨的妖丹，早在动物园里，就交给照胤了，也一直未曾要回来。

若换个修为低下的，早已灵田枯竭而死，可云墨却还能在仙丹脱体的状态下，存活六十余年……

照胤猛地抬头，狠狠瞪她：“别指老娘！你的仙丹，老娘早给扔了！想死自己想办法！”

这自然是气话了。

云墨不知所措地摸了摸脸颊，只能看向顾清川。

边比划，边张唇做着口型：你劝劝她吧，我得走了。

劝她什么？劝照胤在她失控之后，主动杀了她？

这对照胤而言，又何其残忍。

顾清川拧着眉，思索片刻，忽然想到了什么：“这就是你的计划吗？吸收所有邪祟，然后自尽，便能带走所有邪祟。”

照胤冷笑一声，讽刺道：“真伟大啊。”

这的确是云墨的计划。

也是她能想出来的唯一办法。

从邪轮境寄生她的那一刻，便注定了她会有失控的那天，与其空耗寿命，不如最后再做些有意义的事情。

可她想到了天庭，想到了苍生，舍命抹除邪祟，却独独未曾想过，照胤亲手杀死她，会有多痛苦。

亦或者，她想过，只是还是选择这么做了。

她的生命将消逝于此，时日无多，可照胤还有很多时间，很多很多。

她不该惦念着自己，从而不再前进。

云墨低头看她，看她通红的眼眶，和一袭雪衣白裙。

她不该穿白衣。曾几何时，她总是明媚张扬，如此耀眼的人，何必因为自己，舍去鲜艳呢？

她心念已决，不再多说，只是眼中的心疼与怜惜挥之不去。

明明看上去，已然是个死局，顾清川闭眼思索了一会儿，忽然说道：“不，你不一定会死。”

云墨微愣，不解其意。

顾清川一直在寻找消除侵蚀的办法，一直尝试，如何调用月华石和月华珠，来填补裂隙。

而这六十年，她也并非是毫无进展。

她一直有一些猜想，可没机会验证。

而如今，被邪轮境寄生的云墨，就是能给她最多信息的人。

几双眼睛全部看向了她，就连照胤都愣住了，眼中微微闪烁着光芒，希冀之中有几分胆怯，似是燃起希望，却又怕空欢喜一场。

沉思片刻，顾清川问：“邪轮境既然诞生于裂隙之中，它和裂隙中的魔晶，是什么关系？”

云墨蹲下，继续写着：“邪轮境的根源，是那块魔晶。魔晶存在，邪祟就源源不断的发散。而邪祟凝聚到一定程度，就会生出灵智，也就成了邪轮境。

但颢天打碎了魔晶，如今的残留的邪轮境需要积蓄力量，才能重新凝练出实体，扩大灾厄，凝结出新的魔晶。”

这也是邪轮境为何要一直侵蚀更多人，吸收更多的灵魂与情绪。

一切，都是为了生成新的魔晶。

顾清川点点头：“和我猜的一致，既然邪轮境不是这个世界的产物，不论在这个世界，如何研究，都难以寻到真相。”

听到这句话，林一羊心头生出一股不好的预感，连忙伸手，拉住她的袖子。

“你不是会想……”

顾清川低头：“我认为，只有进入裂隙，才能寻找到真相。”

林一羊一抓头发，猛地吸了口气：“疯了，你们全疯了！裂隙是能随便去的吗？！”

“不是随便。我想了很久，一直没和你说……”顾清川无奈的笑了笑。

这六十年，她始终未答应结完那最后的喜婚，总说再等等，正是因为，她清晰的发现，或许只有亲身进入过裂隙，才有可能触碰到真相。

而再以身试险之前，她还是不敢许下一生一世的诺言。

她也寻找别的办法很多年，只是很遗憾，并无其他出路。

女人低敛着眉目，平静地说：“若是能再次向嫦娥仙子再次借出月华珠，躲避侵蚀进入裂隙，至少能有看清真相的机会。”

她缓缓解释着：“张平岚医仙的推测给了我一些灵感，如果邪祟和灵气，本身是一体，最终演化成两种截然不同的气息，那我想，如果灵气能凝结出灵石，那邪祟应当也会。如果我没猜错，邪祟凝练出来的‘灵石’，便是魔晶。”

“而月华石，它既不受灵气调用，也不被邪祟侵蚀，我想，答案只有一个，月华石，是邪祟和灵气碰撞，相融相消的产物。如果我要调用月华珠去填补裂隙，只有灵气，是不够的，应当还需要吸收部分邪祟的力量，以浊清二气相融，共同发挥作用，才能彻底激活月华石。”

她曾尝试向月华石注入灵气，月华石会有一些细微的感应，可这种感应，在达到某个阈值时，便不再变化。

就好像，月华石是一个上了锁的箱子，箱子有两个锁孔，注入灵气，只是其中一把钥匙，那另一把钥匙呢？顾清川猜测，另一把钥匙，便是浊气——邪祟。

“那些被颢天击碎的魔晶，已经失去了攻击性，我猜测，并不会太危险。”

林一羊听完她的阐述，心中隐约明白，或许这就是真相，可她还是气笑了。

这群人，真是一个两个巴不得赶着去送死。

是，月华珠能避过侵蚀，可千年过去了，谁知道如今的裂隙里是个什么样子？

哪怕是颢天，呆在里面也并不轻松，几乎是苦苦支撑了几个月，拼死一搏，才击碎了魔晶，九死一生活着出来。

如今，顾清川却想主动迈入其中。

想到这里，林一羊眼眶也红了。

因为她最了解顾清川，若是有其他办法，她也定然不会冒险。

明明平时一副对他人性命毫不关心的模样，可到头来，还是将自己架在了这个地方。

她咬紧牙关：“你非要尝试？”

顾清川却只揉了揉她的脑袋，才温和笑道：“嗯，别担心，我猜测，我的万妖之体对邪祟有一定抗性，不然，也不会能治愈侵蚀所伤的灵魂。”

“那我跟你一起。”

顾清川却摇了摇头：“我能有抗性，可你不行，你去很危险。”

林一羊却猛地拍开头顶的手，气急喊道：“我才不管！我不可能让你一人去！”

顾清川理解她的心情，也不知该如何规劝，手顿在半空之中，良久，只能落在身侧，沉沉叹了口气。

这些猜想，她一直不愿和林一羊说，怕的就是这个。

场面僵持再此，方才听完顾清川的分析，云墨始终在低头思索。

忽然，她心念一动，想到了什么。

连忙拉住顾清川，拿起树枝，在沙地上写着：“不用去裂隙，只要我吸收所有邪祟，邪轮境会积蓄足够的力量，从而养育出新的魔晶。”

她写字的手一顿，继而写到：“若你们能够提前将我束缚控制，便可以直接取到魔晶，激活了月华珠后，再反过来祛除我身上的邪轮境。如果在那之前，我提前失控，也可以直接将我杀死。”

看着海风渐渐将沙地上的字吹散，几人心中思绪万千。

哪怕邪轮境暴走，最差最差的结果，也只是云墨一人死去。

而若是成功，便能成功激活月华珠，清除世间所有邪祟，填补裂隙，永绝后患。

没有比这更稳妥的方法。

云墨抿着唇角，余光看向照胤的表情，见她偏着头，目中隐忍，却始终没说什么，便扯了扯嘴角，轻轻一笑。

虽然先前，照胤气她独自乱来，却也明白，这便是最好的计划。

云墨扯了扯照胤的衣袖，指了指她，又指了指自己。

意思是，照胤和她一起行动，去吸收最后的侵蚀，确保她不会提前失控。

而顾清川和林一羊，提前设立好结界，做好准备工作。

待她的反噬到达极限时，将她及时控制，取出魔晶。

可照胤和林一羊二人表情一言难尽。

总觉得，自己并非是在拯救他人，而是亲手，将云墨送上绝路。

可众人心中皆知，这便是最好的办法。

沉默良久，还是云墨站起身来，目光坚定，看向顾清川，微微张口——

拜托你了。

说罢，她退了两步，牵过照胤的手。

照胤红着眼眶，本来负气想甩开，可触及到那几乎没有人体温度的冰冷皮肤时，心中如刀割一般疼痛，回握住掌心中的手，不再反抗。

身子一轻，一股清风托着她们，往远处飘散而去。

像一阵烟沙，隐没在潮汐翻涌的浪潮声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