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墨原本平稳的心态，出现一丝动荡，千年之前，作为青丘族族长，她自然也是抵御邪轮境中的一人。

可邪轮境邪祟鬼魅，根本无法用寻常手段遏制。

它最可怖的地方，不在于它有多么强大，而在于它鬼魅的行踪，悄无声息地潜入各个地方，以人的情绪为食，吞噬心念与灵魂。

散为分体，就像蚯蚓一般，只要积蓄足够的力量，又可重新长回成体。一生二，二生百，而只要不伤及本体，不论斩杀多少次，都可以死而复生。

而它的本体，正在渡北裂隙中，那儿是放外之地，稍微踏入，便会被侵蚀灵魂，就像玉宴、和很多试图踏入裂隙，封印邪轮境的人一般。

这便是千年之前，不论天庭的力量多强，也无法彻底消灭邪轮境的原因。

起初，他们多次斩杀了邪轮境的分身，士气大盛，可一次次的复活，让军中逐渐出现恐惧、恐慌，邪轮境便以这些情绪为食，肆意生长，战线拉开近百年，直到最后，颢天将军求取了月华珠，只身进入裂隙，独自封印邪轮境，这场浩劫才终于结束。

可这其中，不知出现了什么差错，亦或者是当年留存在天庭的分身，蛰伏了百年之久。本以为被彻底封印的邪轮境，却悄无声息地复活了。

事关重大，邪轮境复活，这件事应该尽快让天律司的人知晓。可偏偏邪轮境利用了她，如今，要么接受邪轮境的侵染，将自身化为邪轮境的养料，要么，就只能空耗在此。

可空耗，也只是自取灭亡罢了。

然而，这等进退两难的地步之下，云墨却扬起唇角，眉眼疏离，不屑一笑：“你威胁我也无用，我不怕我的心魔作乱，若我失控，总有人能杀死我。倒不如说，与其被你侵染，让你复活，倒不如舍了我这条无用的性命，也算死得其所。”

灰点却发出可怖的阴恻笑声：“你死了，我照样可以将你吞噬，人啊……嘴上说不怕死，可临死之前，总会充斥着丑陋的恐惧。将你吞噬后，再进入其他人的体内潜伏，你又能拿我如何？”

邪轮境既然能将自己的打算说出，便表示，它有足够的信心，将自己的行踪隐藏。

没有人可奈何它。

可云墨是当真不怕死。

她淡然一笑，也不辩解：“那便耗着吧，等到若我没猜错，我身上有你需要的东西。你好不容易从邪轮境里出来，躲进宋异的身体，如此大费周章，又把他弄死，是你已经得到了你想要的吗？他的痴戒，是你想要的吗？”

女人目光如雪，淡漠平静，却带着些许嘲讽：“我身上，也有你想要的情绪是吗？”

她亦是被心魔侵蚀之人，她苦苦压抑的，求而不得的，皆是贪念。

所谓贪，求而不得，生于云墨的情劫。

所谓痴，不明是非，生于宋异，误将自身所受不平，报复与他人身上。

所谓嗔，则是逆境生恨，时运不济，怨天尤人。

而今，贪痴嗔三戒之中，邪轮境已然吸收了宋异的痴、如今，又觊觎云墨心中的贪。最后一项，应是嗔念了。可这嗔念，邪轮境打算从何寻觅，云墨无从得知。她心中闪过顾清川的影子，可半年的相处，让她明白，顾清川并非生于逆境，便怨天尤人之人。

她反而能够接受现实，平淡处之。她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至此，她似乎已经没有选择。

她不能让邪轮境复生，所以她也不能出去，而她出不去，心魔则永远占据着她的身体。

只是可惜，没能再多看那人一眼。

想到这儿，云墨却笑了，满眼自嘲。

果真是贪念，直至此刻，还念念不忘。

可她这决绝的念头，却激得面前的灰点一震，咬牙切齿道：

“我劝你还是死了这条心！你无法永远抵抗我，侵蚀会永远折磨你！你能坚持多久？！千年，百年？还是又一个万年？！”

相比它的癫狂，云墨却平淡道：“撑到撑不住为止。”

说罢，她闭上眼眸。

不论是耳边刺耳的叫嚣，还是那些或温情，或血腥的画面，她而恍若未闻。

而后，漆黑的空间里忽然冒出滚烫的黑火，一刻不停地灼烧着她，或是四面八方而来的尖刺，穿过她的血肉，皮肤溃烂，血肉模糊，可见白骨，可下一刻，血淋淋的疮口又再次复原。

紧接着，再一轮折磨周而复始，好似永无尽头。

一切皆是幻境，可疼痛，却实打实得深入骨髓。

这儿没有时间观念，也没有光亮，只有凝聚又散的幻境，若世上真有地狱，也不过如此。

女人眉头微拧，死死攥紧拳头，指甲在掌心掐出一个个紫红色的月牙痕，身体因疼痛，而剧烈的发着抖。

她并非心念不动，她亦长了一颗肉心，疼痛刻印在她脑海之中，分毫不减。

可她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

不论邪轮境如何折磨她，刺激她，她都像入定一般，岿然不动。如若不是这般强大的自制力，又如何能走上无情大道，抵抗狐族的情欲万年之久。

回到现实，隔日月光清曜，北风凛凛，照胤却惊喜地发现，昏迷数日的云墨竟然醒了。

她欣喜万分，快步走到床边，掰过云墨的脑袋，对着她左看右看，对上那双平淡如水的眸子，确认没有什么异常，便双手一撒，红唇一撅：“你是睡舒服了，累死老娘了……”

云墨嘴唇嗡动，只低声说了句抱歉。

眼中闪过几分阴鸷，随后，又变得平静。

照胤那只白皙的手在她面前挥了挥，带着些许试探：“你……有记起从前的事吗？”云墨的心魔状态已经有一段时日，起初照胤还觉得新鲜，可以逗着玩儿。可逗着逗着，却变了味。

就像原本的云墨不受待见了，如今她被这心魔顶替，也没个人惦念她。

原本的云墨虽然冷漠，虽然有些凶，甚至有时仗着自己修为强横，蛮不讲理。但……她爱的，到底那人。连带着对如今这个心魔的喜爱，也源于那人身上。

云墨身子忽然一僵，抬起头，眼底含着些无措：“我又忘记什么了吗？”

一看她这样，照胤也不知如何是好。

只能打个哈哈，一笑而过。

“不是，只是检查一下你的状况。”

云墨抿唇，长卷的眼睫覆下一片阴影，有几分失落。照胤最看不得她这副表情，用袖子蹭了蹭她的脸，“有没有哪儿不适？需要我去找踏云吗？”

女人摇了摇头，目光轻浅，耳畔粉红：“头还有些晕……”

“等等，我去叫她。”

“不用。”

“你陪陪我就好。”

这样略带撒娇的语气，还掺杂着着疏离与冷漠，却总是能让照胤束手无策。果真是天赋异禀的狐狸，娇气起来，谁也顶不住。

她略微颔首，同坐在榻上，拥着她躺下。盯着那被她装饰得华贵情趣的帷幔，却恍然又想起那个不解风情的女人。

照胤摸了摸鼻子，分明是同一人，却总有几分脚踏两条船的做贼心虚。

正因如此，她才没注意到，云墨眼底闪过的一丝晦暗。

仅仅是一闪而过，却彻底颠覆了她那懵懂无知的形象。可她……本就并非什么懵懂无知之人。

如今的“云墨”很清楚，她就是心魔。

真正的云墨和邪轮境对峙时，同样昏迷的她，也看得清清楚楚。她有一瞬间的茫然，对自身，和那个云墨的认知产生了偏差。

而后，随着他们的对话，她逐渐意识到，她是心魔，是一切悲剧的开始，也是不被欢迎，不被接纳的存在。

她清清楚楚地听着那人正义凌然的话，宁愿和邪轮境空耗，做着自诩正义的蠢事，她只觉得可笑。

既然她愿意呆在那儿，那就最好，永远不要出来。

她生于云墨心中最黑暗的一面，人人都知她是心魔，可她从未做过什么坏事，凭什么如同老鼠一般，被厌弃，被割舍？

只要她不出来，她就永远是真正的云墨。

想到这儿，女人勾了勾唇角，掠起鬼魅的弧度。

装作没有安全感的孩子，报紧了怀中细瘦的柳腰。

照胤喜欢花，喜欢它的美丽，也喜欢她的艳俗。她的身上总是带着过于浓烈的花香，偶尔是月季，偶尔是玫瑰。熏染久了，倒成了她自己身上独特的味道，妖娆而张扬。

云墨贪婪的嗅了嗅，问：“如果……我一直记不起以前的事，怎么办？”

照胤没想过这个问题。

心魔的存在，始终是一个不可控的因素。

一日不除，一日不安生。

可对着这人，她说不出这般残忍的话，只能摸了摸那柔顺的长发，道：“会想起来的。”

“万一呢？”好似不得到一个确切的答复，云墨就不会放过她。照胤无奈扬起嘴角，思索片刻：“那就，记不起来吧。”

她说了谎。

若真正的云墨始终无法醒来，心魔的欲念会愈发膨胀，直至失控。而那时，她和云墨，总有一人得死去，才能阻止那一场浩劫。

她解下了床帘上的缚绳，帷幔轻轻摇晃，屋内暖光融融，可照胤却如何也静不下心。一点点不安的情绪自她心底漫开，她担忧真正云墨的状况，太久醒不来，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

最终，心底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三道截然不同的心绪，绕成枝叶藤蔓，缓缓萌发，无人知晓最后的结果如何，可注定，会是一场悲剧，一场无人期盼的谢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