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依旧在下。
园区被炸出一个硕大的坑洞,直径近乎覆盖了大半个动物园,连办公楼也被摧毁,庆幸的是,在这场浩劫中,受伤的人不多。
颢天为了快速将她们转移到最远处,来不及顾及自身,肺腑脏器被震碎,但尚可恢复。云墨修为未恢复至巅峰,强行运功,抵御逸散出来的火光,如今昏迷不醒。随后神霄、玄祖听到动静便即刻赶往现场,加固了结界,除了顾清川没有自保能力,受到剧烈冲击同样昏迷,其他神君没有大碍。
天律司的人来得很快,第一时间封锁了园区,元城市政府同时发布了一道封锁令,用以向外界解释。
一切都还可以挽救,可人群之中,却唯独少了那个黑色的影子。
最后一刻,林一羊同样引爆了自己的仙丹,用这种自取灭亡的办法,吸收了大部分的伤害,这正是这样,其他人才能只受一些不痛不痒的轻伤。
安稳的沉香无法缓解女人紧锁的眉头,哪怕是在昏迷中,顾清川依旧皱着眉,心律紊乱,无法安生。
踏云搭上她的手腕,脉搏微弱,大部分的外伤已经被灵气所治愈,已无大碍,静养即可。
她叹了口气,松开手,出门煎药。
回来时,却发现女人已然醒了过来,眼神空洞,表情无神。
听见门扉晃动的声音,那平静的脸转了过来,不知为何,踏云看见她如此安静,反而有些害怕。她将手中的碗碟端过去,汤水的温度刚刚好:
“先喝药吧,你现在需要静养。”
顾清川没有说话,安静到诡异,注视着汤药一动不动。
就在踏云以为她现在不想喝时,她却抬手,主动端起药碗一饮而尽,将空碗放置在床头的木柜上,无机质的目光再次凝望着她,嘴唇动了动,喉咙嘶哑,差点发不出声。
“……她呢?”
很明显,这里的她,指的便是林一羊。
距离爆炸,已经过去了接近十个小时,外头人声杂乱,大多是来办公事的执行官。善后工作已经在处理,一切都在按部就班的进行,唯独这件事,不容乐观。踏云不知该如何开口,心中像压了块石头。
看出她的纠结与犹疑,顾清川却平静地说:“没关系,你说吧。”
这是一种很奇妙的状态,顾清川一时之间,似乎什么也感知不到,没有悲伤,没有痛苦,像是患上了遗忘症,因为太过于痛苦,反而触发了身体的自我保护机制,让她难以感知到情绪。
踏云定定地望着她,并未开口,只是低下眼眸,默默摇了摇头。
那一瞬间,一根针深深扎入顾清川柔软的心底,无形的手掐着她的喉咙,几近窒息。她握紧了拳头,喉头微动,挣扎着开口,每个字都像是刮过了刀片,硬生生挤出来。
“死了,是吗?”
踏云不知该不该回答,从体征上看,林一羊的状况已经可以宣判结果了,可她又不忍心告诉顾清川。纠结片刻,还是安慰道:“最后一刻,玄祖赶到,保全了她的躯体,没有当场灰飞烟灭,冥澜也用引魂术,暂时留下了她的灵魂。如今,我束手无策,但他们还在尝试……别太担心,还有希望。”
踏云会治人,但她只会治活人。
听见那人还在时,顾清川那双朦胧的眼眸终于有了一些光亮,立刻掀开被子起身,身体却随之一软,栽在床下。踏云连忙将她扶住,无奈道:“你现在最好不要乱动。”顾清川却紧抓着她的手臂,近乎哀求道:“带我过去……求你。”
并非踏云不想带她去,而是,只要顾清川去了哪儿,就会知道,所谓的“希望”,都是假的。
更多的细节,踏云没说出口,林一羊金丹燃尽,身体也承受力巨量的伤害,早已没有任何生气,神君死后,身体不会留下尸骸,只会散为烟,化为尘,灵气反哺于天地。
神君的死亡,本质便是“神息”的消散。灵力将他们的□□锻造得蓬勃坚韧,神息代替了原本老死的过程。而随着时间流逝,神君老去,神息会溃散,躯体受损,同样会灭亡。
如今林一羊的躯体虽然完好,金丹引爆,神息溃散,早该消散于风中的躯壳,被玄祖硬生生抓住,才没有化为尘埃。
只要放开禁锢,变即刻消亡。
而冥澜,她不擅打斗,但可以触碰灵魂,强行将那一抹即将消逝的灵魂留在阳间。
但即便如此,灵魂也无法回到那破损不堪、毫无生气的身体之中。
人死及灯灭。
这是无法忤逆的生死大道,死去的身体,就像紧闭的屋门,再容不得灵魂进入。
除非她的神息归位,重新让躯体活络起来,灵魂才可安置在躯体上……可,她连金丹都已散尽,全身再无灵力,几乎是强行堆砌起来的粉末,又何来的神息呢?
如今躯体和灵魂都在,却无法合二为一,即便灵魂尚在,也和死亡没什么两样。
这就是林一羊的现状。
只是,看着顾清川那乞求的目光,踏云叹了口气,道:“好,我带你去。”
如今园中大乱,到处都是身着天律司衣袍的神君,顾清川却无暇顾及那些,脑中只有那一人的身影。每走一步,昏迷之前的记忆就会更清晰一分,冲天的火光将那道身影吞噬,直至再看不见。
顾清川心底抽痛,疼痛得像是有人在剥离她的心脏,直到走入那间房,混乱的人群在她进入的瞬间,安静下来。
除了去和天律司对接现场情况的卿丹一直没回,和昏迷不醒的云墨,其他人,连同玉宴也在这里。
连林父林母也在,他们双目通红,一语不发。
众人观察着她的表情,忐忑不安,害怕她会崩溃,可顾清川却只是盯着那床榻上,一具支离破碎、不成人样的身体。
腹中破了一个大洞,直接穿透过去,血液不知是流尽了,还是凝固了,没有流得满床都是。
看不见的伤,还有更多。
被浑身几乎所有经脉,悉数断裂,丹田枯竭,五脏六腑被搅得稀碎,唯有被玄祖禁锢住的躯体,还保持着基本的形状。
她怔了许久,像是分不清幻境与现实,反复斟酌,反复确认,拖着沉重的步伐,慢慢走到床边。
那张往日带着没心没肺笑容的脸,却没有了任何表情,甚至不像睡着。顾清川记得林一羊睡着时也根本安静不下来,要不这边拱两下,要不踢一脚被子。
可现在,却紧闭双眼,安分乖巧,一点儿也不像她。
顾清川愣愣看着,泪水却不知不觉覆满了脸庞,她蹲在床边,想要伸手触碰,可指尖停在空中,再也不敢接近半分。
她想抚摸那人的脸,却又怕,摸到的是一具冰冷的尸体。
终于,她控制不住地崩溃大哭,她很少流泪,可实际上,她根本不是什么坚强的人。短短半年的时间,让她贪恋到温暖,可却在她彻底沉沦之时,给了她当头一棒。
顾清川的喉咙像被一只无形的手遏制住,一丝一毫的声音都打不出来,泪水却接连不断地往下砸。双手终于附上那张静默的脸,冰冷的触感,击碎了她最后一道防线,她低声呜咽着,可再也没有人用温暖的身体抱住她,安慰她。
她想问,命运到底是什么东西,凭什么能将她为数不多的眷恋也墩去。
她想问,为什么要救她。
她想问,为什么死去的人,不是她。
她才是那个该死的人,
凭什么…为什么……?
那压抑痛苦的哭声,穿进其他人的耳中,其他人也默默红了眼睛。
在顾清川昏迷的十个小时里,他们将所有能喂的丹药,能唤醒躯体的术法,都用了个遍。
本身能强行将神君死亡的躯体保留这么久,依旧只有那传闻中的“尘灵根”才能做到。而如今这世上,只有玄祖一人。但即便努力至此,众人几乎用尽自己的力量,试图将她留住,也无法背离真理,将彻底死去的身体复活。
残忍的事实,就摆在他们面前。
更残忍的是,寻常的灵魂在阳间不能存留超过二十四个小时。
也就是说,十四个小时后,尘埃落定,再无此人。
这样的事实,冥澜不敢说出口。
她沉默偏头,用袖袍按压擦拭眼角,随后口中默念引魂诀,一颗白色光点从她心口出现。
那白色光点原地晃悠两下,似是有几分茫然,不知现在什么状况。而后像是听见了什么,快速往顾清川的方向飘过去。
顾清川趴在床上,泣不成声,那小白球竭力在她面前晃啊晃,像是在用这种略显仓促的方式,吸引她的注意力。
见顾清川不看她,有些气馁,随后更加卖力的晃悠起来。
终于,顾清川发现了它。
光点雀跃地原地蹦跶两下,可看见她满面泪痕,又有些无措的僵住,最后缓缓挪到她面前,光点浅淡的暖光蹭了蹭她的眼角,似乎是在用这样的动作,替她擦拭眼泪。
可眼泪却是越擦越多,止不住地下落。
那光点无措地停在原地,焦急打转,不知如何是好。
顾清川抬手,指尖试图触碰那道并不显眼的光,可什么也摸不到,它像一团云,一阵风,缓缓掠过,即将消散。
只有丝丝热源传递到手掌心里。
哪怕是变为灵魂,化为光点,林一羊依旧再用自己最后的力量,试图温暖她。
顾清川听见自己那沙哑的声音不成人样,卑微地乞求着:“你回来,好不好……”
那光点像是听懂了,落回自己的身体上,想挤进去,却像是被什么隔开了一般。
尝试了几次,发现依旧做不到,便有点儿内疚的停在原地,不敢再靠近她。
好似以前,林一羊犯错后,那小心翼翼怕挨骂,想凑过来又不敢凑的模样。
突然,光点猛地跳了一下!
它像是发现了什么!猛地朝顾清川冲去,白色光点化为流星,疯狂在她手腕上打转!顾清川的手腕上,系着一根朴素地红绳。
这是林一羊送她的第一份礼物,说会保她平安。
这一异常,让顾清川看向自己的手腕,顾不上擦拭泪水,回头看向踏云,抬起手腕,焦急询问:“这里面有什么?”
踏云将神识探入其中,却惊讶地发现,毫不起眼的红绳里竟然藏着一丝极其细微的神息!
她登时浑身一震,大喊道:“是神息!快去把我师父叫回来!”
她对着身后的人喊,话音未落,林母瞬间化为一阵狂风,直接消失在原地,又仅仅是一个眨眼的瞬间,张平岚突兀出现在原地。
他皱眉叹气:“我都说了,没有神息,我救不活!我又不是阎王……”
“师父!神息!!”踏云小心翼翼将红绳从顾清川手中取下,紧紧握在手中,递到张平岚面前,一项情绪平稳的她,也难得如此兴奋。
突遭变故,其他人也跟着紧张起来,屏息凝神,顾清川愣愣仰着头,缓慢理清了现状,却不敢奢望,害怕这是空欢喜一场,最后什么也无法改变。
张平岚瞪着眼,凝视那条红绳,面色凝重,他搓着胡子,片刻之后,大手一挥,神情严肃起来:“踏云留下来帮忙,其他人全部出去!”
根本没有空余的时间,允许他们询问明细,可张平岚的话,却如同一剂强心针,扎入众人心中。
雪依旧在下。
园区里的积雪覆盖至脚踝深,屋外很冷,顾清川却仅身着一件薄薄的衬衫,蹲在门外,魂不守舍。
林母缓缓走过来,将厚重的大衣盖在她身上,又摸了摸她冰冷的手,眼眶又红了一些。摸了摸她的脑袋,叹了口气。林一羊出事,兴许顾清川的难过痛苦不比她少,怕她多想,便出言安慰道:“不要难过,也不要有心理负担。家族祠堂里,小祀的灯火亮了,说明她遵守了自己的信条,得到了先祖的认可。这是她的选择,哪怕知道结果是这样,再来十次,百次,她也会这么选。”
信仰从来就不分高低,有的黑犬信念伟大,以拯救苍生为己任,而有的却很小,只为了一个人。
可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点,那些差异分明的信念,对他们自身而言,同样无比、无比重要。
顾清川刚刚压下去的眼泪重新聚集在眼眶,沉默片刻,终于忍不住,靠近林母怀中低声抽泣。
“……对不起,对不起。”
她想说,她不值得。
林母叹了口气,眼眶亦积蓄了泪水,可她片刻后,她却笑了笑:“相信她吧,她一向皮糙肉厚,耐打。”
顾清川低着头,还是恨自己。明明做了那么多努力,将玉宴救回,可此时此刻,却轮到自己最爱的人踏足生死边界,她却只能在屋外等候,无能为力。
她忽然生出一股强烈的欲望,希望自己够强大,希望自己可以成为能保护林一羊的人,而不是一味的躲在她身后。
恍然之间,她的心中仿佛有什么破土而出,曾经她并不是一个有冲劲的人,大部分时间,她都是被生活推着走,得过且过。
但这次,她想,她第一次有了目标,有必须要做到的事。
雪还在下,落满了庭院,顾清川望着天空纷纷扬扬落下的细雪,蜷缩起身子。
她从不信神,却不得不向神明请求,将她最爱的人带回来,这也将是最后一次,将希望寄托在虚无缥缈上。
以后,绝不会再失去。
第79章 光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