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来一趟人间，又是放假的时候，于是顾清川和林一羊干脆带着林父林母出去旅游了。一路从元城往南，吃喝玩乐，逍遥自在。

园内则是一如既往的祥和与平静。

踏云和张平岚回来的时间刚刚好，刚好在云墨变成傻子的时候。

这具病例，可太罕见了！又是万年神尊，又是狐族族长，还是那罕见生于无情道中的情劫，每一例都不常见，集合在一块儿，更是千年难遇。

不懂心魔的人，看云墨的失忆，就像是雾里看花，总归无法明晰具体原因，但张平岚眼界广阔，对心魔亦有独特认知。

用人类的话来说，心魔可以看作是“人格”的具象化。

心魔的出现，还要从修仙的本质说起。

传闻之中，修道之人多数清心寡欲，看淡红尘，这条路名为“修仙”。

但在数千年前、人类修士还未泯灭之时，还有一种飞升修炼之法，名为“修魔”。

顾名思义，这修魔之人，不忌欲念，贪杯享乐，为所欲为，和修仙之人截然相反。

修仙者摒弃欲望，修魔者贪图极乐。

修仙者择精纯灵气吸收吐纳，修魔者囫囵吞噬驳杂灵气。

这也是为何，修仙要比修魔慢上许多，一个只吞噬自己能消化的属性灵气，一个却来者不拒，并吞天地，最后慢慢炼化。

于是乎修仙者大多灵根纯净，心性稳定，而修魔者体内则充斥着各种灵气冲突，难以平衡。

心性不稳，道行反噬，无法清净六根，而后，若修魔者不慎走火入魔，轻则疯魔不受控制，重则爆体而亡。

这便是“心魔”。

仙路漫长，大道条条，仙与魔的距离并不广阔，是仙是魔，通常就在一念之间。

而云墨，她所修炼的无情大道本最能摒除杂念和欲望，乃仙路之至，可偏偏她是狐族。

狐族乃上古灵族，甚至狐族先祖还未位列仙班之前，狐族在凡间便已然是最具灵智的妖族。这样卓越的灵性，让他们得到灵气的青睐，修炼之路，比其他妖兽简单许多。

但也正是这样的灵智，让他们拥有更多兽类不该拥有的，甚至比人类更加浓烈的充沛情感。

这也致使了狐族生灵之中，唯一劫数——情劫。

越是压制，便越是渴望，欲念留存于心中，从细小的水洼，凝聚成汪洋大海。

背离了无情道的初衷，踏上放纵的道路，心魔自然成结，不可破除，不可消弭。

千万年来，像云墨这般，试图摒弃情欲的狐狸并不少，可那仙路中唯一的劫数，又如何是能简单通过的？

死在情劫的狐族不计其数，试图压制的，也不过持续了千年、百年。

而云墨，却硬生生扛了万年之久。

所以当张平岚知晓了云墨的状况后，瞬间就明白，这根本就不是什么失忆，而是……她心中的心魔醒了过来，压制了原本的意识。

这也是为什么，如今的云墨，几乎什么都不记得了，却唯独记得照胤。

因为心魔并不在乎天庭，甚至也不在乎她自己，唯独记得照胤，心魔牵绕于她，所以也只记得她。

松林深处的药房里燃着古朴的沉香，屋里只有张平岚，踏云，和照胤。

听完张平岚的讲述，照胤沉默了太久太久。

她全然没有想到，那个看上去，要比曾经的云墨无害许多的模样，竟然正是将云墨折磨得身心俱疲的心魔。

她按了按眉间，那儿隐约作痛。她一向不擅长处理这些沉重的事，可这心魔与她密切相关，她无法置身事外。

但可笑的事，在这件事里，并没有人做错了什么。

云墨只是看了太多族人为情而死，她的母亲，亦是那般愚蠢的人。

为了一个凡人，舍去一身修为，也要与那人成亲。最后的结果，便是妖身暴露，被村民们活活打死。

即便，她母亲什么也没做。

而后又听闻精怪之血肉可延年益寿，她那愚蠢又可怜的母亲被剁成肉糜，分而食之。

而她那所谓同生共死的夫君，则是躲在家中，听着屋外撕心裂肺的惨叫，紧闭屋门，假装未闻。

母亲死后，云墨杀光了整个村子的人，依旧无法压制胸中的悲愤，后来她明白，情才是悲剧的根源。

于是她妄图用无情道来挑战既定的命运，但就如黑犬族的信条一般，情之一字，刻入了她们的骨髓，从来无法根除。

万年萧条，妄念已生。

某个月空浩瀚的夜晚，苦苦压制心魔的云墨忽然明白，她与她那愚钝的母亲，并没有什么不同。

而照胤又做错了什么呢？

她只是出现在了青丘，稀里糊涂下，踏入了一段毫无缘由的情感。

就像是命运在背后驱使，做出选择的那一刻，结果既定，哪怕这结果，直到万年后的今天，才显现出来。

窗外照射进来的光线偏移少许，照胤叹了口气，不知如何是好：“这个心魔，会带来什么后果？原本的云墨回不来了吗？”

张平岚捋着胡须，沉稳平静道：“回得来……却也回不来。”

他停顿片刻，解释道：“心魔源于欲念，而云墨宸尊所修炼的无情道，最忌讳情欲。只要心魔存在，她万年的修为便会一刻不停地被蚕食。若只是修为消散，倒还算好的，欲望会愈来愈大，而宿主的实力愈发孱弱，心魔则会乘虚而入，逐渐成为躯体的主导，换言之——会堕入邪道。”

“堕入邪道后……意识不再受控制，以云墨的实力，若没有了束缚，后果不堪设想。”

心魔就像一颗埋种在心底的种子，起初很小很小，就像现在，似乎只在乎照胤一人。

可随着时间的推移，强大的欲望驱使之下，它会愈发贪婪，愈发疯狂。

掠夺、暴虐、毁灭……

如此看来，云墨如今的状况，就是一个定时炸弹，不知还有多久会爆炸，也不知会炸出多大的坑。

“如今的她，还能撑多久呢？”照胤继续问，眉间却已然多了几缕愁绪。

“看如今云墨宸尊的状态，并没有失控的征兆，应该暂时不会有问题。”张平岚回忆起云墨的表现，最初看见那位大人一脸呆萌，还吓了一跳。大概是受了什么刺激，才导致心魔暂时占据了身体，却并没有到要吞噬自身的程度。

万年修为的神君，也并非是那么容易崩塌的。

这应当算是个难得的好消息，照胤心下松了口气。

“那，有消除之法吗？”

张平岚并未啃声，点了点头。

实际上，照胤问完后便回忆起来，她早已知晓了压制心魔的办法——也就是断绝妄念，情之湮灭。

心魔因无情道和情念的冲突而生，只要照胤一死，心亦死去，便能真正成就无情大道。

绕来绕去，总归是不让她好过。

照胤心底“啧”了一声，决定不再问下去，她起身道谢，走出药房。

门外的屋檐下站了个纤瘦笔直的身影。听见身后的动静，转过身来，莲裙轻摆，微微晃动。平淡如水的目光注视着她，云墨缓缓开口：“如何？”

“嗯……”照胤径直越过她，往外走去，目光里藏着深意，嘴里斟酌着话语：“他们说，我内分泌失调。”

“……”云墨沉默片刻，继而说道：“我就说你应该少吃些辣子。”

年夜饭只盯着那道剁椒鱼头，吃得口舌火辣，难怪早上喊肚子疼，要来找张平岚医仙看病。

照胤哼笑两声，叛逆道：“就不。”

云墨也只道：“那日后可以备些解辣的牛乳。”

出了结界，寒风袭来。

听着云墨的声音，照胤忽然停下了脚步。细密的日落穿过叶林的间隙，光斑落在二人身上，呼出的热气往上冒，散了个七零八落。照胤回头，对着云墨那张白皙的脸蛋，左瞧右瞧，自言自语道：

“奇了怪了，你这样子，哪里像……”哪里像心魔。

只不过后半句被她淹没在喉中。

云墨现在的模样，不就是个体贴的小媳妇嘛。

“像什么？”云墨微微偏头，困惑问道。

“没什么。”

照胤抬头望了眼天空，若非要自己死了才行，那她也不能白死，总得多占点便宜再说。

她一向不怕死，只怕死得有憾。

冬日的寒风凛冽，她忽然问：“你有多喜欢我？”

这个问题云墨答不上来。喜欢的程度，总是需要对比，才能知晓或高或低。可化为心魔的她，心中空空如也，并没有其他事物。

遂看着照胤，沉默着一语不发，只眨了眨眼，目光缱绻，略显无辜。

“萌混过关没用，说话。”照胤无奈瞥了眼面前的女人，也不知道是不是狐族天赋，哪怕是如此冰冷的人，也总是在无意间露出些娇弱的姿态。

云墨只好低头思索，最后却也只吐出几个无趣的字眼：“……非常喜欢。”

“那，愿意为我去死吗？”照胤一挑眉头，问得毫无负担。

这没有缘由的话让云墨一愣，却依旧平静，点了下头。

目光在凌冽的冬日，蒙上了一层剔透的冰霜。

照胤轻笑一声：“你就不问为什么要死？”

云墨反而困惑：“你不是只问愿不愿意吗？”

“你如何证明你愿意？”

这话有些无赖了，这种事，要怎么证明呢？可云墨不过思索片刻，便手按在腹中丹田，微微一动，一颗晶莹剔透、彩光流转的圆珠子出现在她手中。

这是妖兽的妖丹，再强大的妖修，只要妖丹破损，同样非死即伤。

云墨平静开口；“妖丹给你。”

这……倒是的确能证明了。

“行吧。”

照胤释然地笑了一声，摆了摆手，让她把妖丹收回去。

既然如此，她亦没有什么可犹豫的了，她自诩花心，却也重情，若云墨当真愿意为她而死，她也自当不遑多让。

这些决策在她心中定下，无人知晓。

她将成为一个刽子手，斩断云墨的心魔，萧条大道也好，哀莫大于心死也罢，总比死亡更好。而她行刑的方式，是等一个合适的时机，慷慨赴死。

在那日到来之前，天高地阔，风平浪静。

照胤那张始终噙着笑意的脸上，多了一抹疲惫，驻足片刻，云墨还是拿起她的手，将妖丹放了上那白皙的掌心。

照胤略一挑眉，不明其意。

云墨平静解释道：“你不是说，我有心魔吗，如果我因为心魔失控，可以用这个杀死我。”

说得好像也有几分道理，照胤知晓她如今的状况，就是一个引线烧到头，却没爆炸的烟花筒。

说她会爆吧，又死活没动静。说她不爆吧，指不定就等着人上前勘察情况，然后朝你脸上来一炮。

照胤也不推脱，干脆利落的合起手掌，云墨是单火灵根，长得白白净净冷冷清清，这妖丹珠子却着实烫手，当个暖手宝，也确实好用。

拇指指腹落在光洁的妖丹上，无意识缓缓摩挲，可云墨的脸色却微微一变，秀眉蹙起，嘴唇轻抿，像是在忍耐些什么。

照胤愣了片刻，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望着手中的妖丹，用指尖轻点：“你有感应？”

云墨不说话，可表情已然暴露了她。

这可是妖丹，乃是妖兽体内最重要之物，怎么可能没有感应？

那指尖落的每一下，都像是敲在她灵台之上，引起一圈一圈波澜震颤。

酥酥麻麻，还带着些许刺痛。

云墨甚至感觉有电流穿梭在她体内，身体难以控制，那种性命被他人掌控的恐惧，夹杂着莫名而来的舒适，让她的躯体轻微发颤，鼻息加重。

照胤如同发现新大陆一般，目光里多了些不怀好意。

“这么敏感？”

她一手玩弄着那颗脆弱的妖丹，另一只手攀上女人的脖颈，指尖从耳垂落到下颌，继续往下，落在锁骨处，可惜光天化日，不能更加过分。目光染着少许笑意，意有所指地往下瞥，又笑眼盈盈地望着满眼水光、甚至有几分可怜的女人，问：“哪边更难受？”

“……”

屋外传来暧昧旖旎的喘息。

屋内——

踏云站在木门后边，手刚要拉开门板，便听见外头那糟糕的对话。顿时僵在原地，垮着个小鹿脸，出去也不是，不出也不是。

只觉得心里好想揍人，捏紧双拳，双目一闭，沉痛转身。

娘的，她也要长心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