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清川并不怕鬼。

或者说，习以为常。

她的内心有那么一瞬间的慌乱，如同冰锥刺入心脏，下意识恐惧地想要叫出声，却又被理智死死堵在喉咙之中，那点儿不宁的心绪也渐渐平息。

忽然，狂风大作。

一面黑色水镜凭空出现，林一羊就这么直接从水镜中穿过来，身形散发着朦胧地虚影，并不真切。

“都给老子滚！”还没弄清楚什么状况，林一羊怒呵一声！密闭的屋内刮起金属风暴，仪器嘀嘀作响，手中纳戒无法取出兵器，所以她单手捏诀，凭空划了一个圆圈，从中飞出数十把飞剑刺出，又骤然顿在空中，剑尖朝外，蓄势待发。

“等等，我没事！”顾清川怕她动手，连忙将人拉住，心中的胆怯还有余波，却不知林一羊为何这么快地出现在这里。她顿了顿，解释道：“没事的，大概……只是鬼魂而已。”

这一声轻轻的解释，直接让林一羊那将战的气势打了个转，空荡荡消散无形。

空中那五六十把飞剑尴尬地掉了个头，一一排队回到结界里头。

林一羊的身影闪烁两下，拢着袖子，将信将疑：“真的？”

鬼能引发灵力波动吗？

她不清楚。

这世界上，大抵也没人清楚。毕竟鬼的存在，比灵力这种东西还要怪异。

但林一羊的神识扫过整栋大楼，确实没发现什么异常。终于是放下心来，回头问：“刚刚又有鬼魂出现了？”

顾清川微微点了下头，面色还有些许苍白，却抿着唇不想继续这个话题，故作镇定，反倒是问：

“你……怎么突然过来的？”

虽说林一羊本事高强，随时出现在哪里都不奇怪，但面前的人影，却如同水面，顾清川刚在想去拉她，结果却拉到一团棉花。鬼没吓到她，那一抓就折的手腕，反而把她吓得短暂失了神。

“哦，这是虚体。”

其实，在前些日子，为了能够及时赶到顾清川身边，林一羊直接往她身上打了三道符咒。

第一道是感应到灵力波动时，自行与她的灵气共鸣，不论多远，她都可以瞬间察觉到顾清川周围出现了异常灵力波动。

第二道符咒，可以展开防护结界，因为是瞬发结界，所以强度有限，虽然不能将所有攻击抵御，但也能短暂的拖延一些时间。

第三道，则是空间复制，是一个一次性符咒，能瞬间将两人的位置，通过水镜连通，镜面会复制出一个镜像，出现在顾清川那儿。

理论上，只要有这三道符咒，就算是卿丹再来，也没办法第一时间将人带走。

这三道符咒是林一羊偷偷下的，换算成人民币，大抵是好几百万就这么花掉了。

没想到，这才布下没多久，就被触发。

究其原因，还不是林一羊强烈要求跟她一起去实验室，但顾清川婉拒了。

一想到这里，林一羊就气不打一处来，身上散着虚影，往板凳上一坐，气呼呼道：“我都说让我跟你一起。”

顾清川无奈，她此时也来不及说些什么，方才那阵金属风暴，或许被部分仪器记录到了信号。她逐个检查，把记录到异常波动的机器删除时间段记录，才慢慢开口：“这不是……没事嘛。只是闹鬼，又不会伤到我。”

顾清川说得笃定，林一羊却听得奇怪，“这种事你很有经验吗？”

“反正以前都是这样，只是吓吓人，没什么真本事。刚刚那家伙从屏幕反光里看我，所以吓了一跳，仅此而已。”

顾清川指了指人体模型。

几分钟前，她有多心悸，现在就有多淡定，像个没事人一样收拾着文件。

说着说着，她看回自己的电脑，手指却顿在原地。

原本的设计文档中，里似乎有一些变化……一些细节参数浮动了。

顾清川眯了眯眼，深思考量后，发现的的确确和记忆之中的数据对不上，偏差很小，若不是她刚好有印象，兴许都察觉不到。

这参数和虽然变动不大，但手术本就需要及其精密的操作，任何一点点变动，都会导致最终结果，出现巨大偏差。

仔细想来，这还是第一次……灵异事件发生后，现实世界呈现出相应改变。

顾清川叹了口气，从记录中调回以前的版本，再拷贝到U盘和云端，多方保存后，才合上电脑。

林一羊正踱步到人体模型前，左看右看，看了半天，甚至上手，掰了掰那眼皮子——当然是掰不动，本来也没做眼睛。

不然，怎么能说是灵异事件呢。

不知想到了什么，林一羊忽然收了手，心里微微发毛，眼睛发绿，往顾清川那边靠两步。

顾清川不怕鬼，但是她怕啊……

“那个，我到楼下了，你快下楼，我们一起回去，”

“楼下？”

“嗯，这是我的虚体，你别管，快一点哈，我在楼下等你。”

林一羊的本体，已经从家里出发，打车到了实验室大楼，本想上去接人，可看着黑漆漆的大楼，和空无一人的廊道与电梯间，林一羊忽然觉得，再楼下等也行。

说罢，虚影便如尘沙一般消散，顾清川拿上文件，锁好门窗，也不再逗留。

心中始终对方才的事放不下，揉着眉间，觉得烦闷。

所有数据，明日再重算一遍好了。

电梯缓缓降到一楼，这一路上，倒是没有什么怪事再出现。

即便如此，心里头依旧有些难以言说的不安，不知从何而起。

刚走出大楼，便看见花坛边，蹲了个黑漆漆的人。

若不是脸蛋还算白净，几乎都要和黑夜融为一体。顾清川方才还没注意，此时才发现，这人穿着睡衣就出来了。

宽松T恤，大裤衩，人字拖，头发也没扎，乱糟糟披在脑后。

这神君入乡随俗地未免太快，这才没多久，就比她还接地气。

再刁根烟，纹个身，就和路边的小混混没啥两样。

小电驴的速度自然不如打车快，到家时，又是十一二点。

客厅里灯没关，回响着电视的声音，沙发床大咧咧展开着，床上铺着乱七八糟的零食饮料。这是顾清川这段时间晚归时，林一羊养成的坏习惯——躺在床上吃零食看电视。

虽然不卫生，但真的很舒服。

电视里的某部名侦探动漫在这一趟出门期间，播了几集，二虎也在床上，虽然看不懂，但依旧揣着手手，老实看电视，没有乱吃床上的东西。这种感觉，实在是有点儿奇妙。

像家长晚归，孩子独自守家。

林一羊默默跟在女人身后，虽然回来的路上，她一句话没说，她却敏感地察觉到，顾清川的情绪有些低落。

想着她可能是被鬼吓到，便把带一些恐怖因素的名侦探柯南给换了。

等顾清川从浴室出来，林一羊拍了拍床，故作轻松道：“园长来嘛，看会儿电视再睡，我发现一个超级好看的动画片。”

顾清川擦拭着湿润的发丝，周身水汽氤氲，目光清润，看着电视屏幕：“……汪汪队立大功？”

“……不是这个！按错了。”林一羊随手飞快胡乱按了两下遥控器，停在电影频道。

深夜特供《午夜凶铃》。

“这是动画片吗？”

“也不是这个！”

林一羊咬着唇，手指按个不停，停在某个鲜为人知的“少儿频道”，正在播放一部叫做《Happy Tree Friends》的动画。虽然她没看过，但画风看上去，还算可爱，想着应该挺治愈的。

望着那人透亮的眼睛，顾清川也没忍心拒绝，拢着湿发，在床边坐下，心不在焉地看了起来。

随着一阵欢快的片头曲，那些可爱的卡通角色也开始了可爱的对话……

然后，麋鹿徒手挖出自己的眼球。

如果林一羊提前搜索过，就会知道这并不是什么治愈动画，而是著名儿童邪典。

电视机啪地一下黑了。

两人罕见地沉默下来，林一羊懊恼地摸了摸脖子，明明想安慰人，却还没开场，就已经搞砸。

“你品味蛮特别的。”顾清川漫不经心地笑了笑，作为一个解剖过不少尸体的人，那样的画面对她而言冲击力不大，甚至有点儿诙谐，可显然林一羊不这么想，抱着膝盖，舔了下唇，眉头隐约皱起：

“你不害怕吗？”

“还行吧，那只麋鹿挺可爱的。”

不把自己的眼睛拔出来就更可爱了。

“不是……我是问，你经常遇到那些灵异事件，你不害怕吗？”

顾清川怔住，没想到，林一羊问的是这个。她平静抬眼，眼中总是波澜不惊，偏头回忆了一会儿，缓缓开口：“我是不是没跟你说过我以前的事？”

顾清川确实不常说，即便说了，也只是轻描淡写地带过，说着说一些不痛不痒的假话。不过这次，她忽然主动说了起来。

“我以前生活在孤儿院，院长是个很凶的人。经常骂我是丧门星，晦气玩意儿。”

林一羊面上闪过一丝不悦：“为什么这样说别人？骂回去啊！”

“我没有骂回去。”顾清川顿了下：“因为她说得对。那时我还小，晚上又经常不准时睡觉，因为每次到晚上，就可以偷偷和一个很漂亮小朋友出去玩。”

“但有一天，突然被院长发现了，院长很生气，但是最后只罚了我一个人。”

“……为什么？”

“那个小朋友是鬼啊。”

“……”

“小时候我就能看见一些怪东西，比如我帮院长数人头，拿吃饭的碗筷，我认真数了很多次，确认无误，可最后总会多出来一副碗筷。和其他小朋友玩捉迷藏，躲了十二个，结果找出来十三个。”

说到这里，顾清川没忍住笑了两下，像是回忆起某些童年趣事。

“这种事儿多了，院长就自然察觉到不对劲，然后就开始越来越讨厌我，脾气越来越差，想把我扔掉，或者自己赶紧离开。但最后都没有，她还是把我们那群崽子养大了。”

“我也是后来才知道，她应该不是讨厌我，她是害怕我……”顾清川忽然轻笑一声：“你看，连她都怕我，我难道不晦气吗？”

“不是这样的！”林一羊摇着头，可除了否认之外，她什么也说不出来，心脏像被挤入一个超级小的盒子，勒得生疼。顾清川捏了捏她的手腕，以示安慰，继续说道：

“不过后来就好了些，应该是长大了，就看不见那些东西了，只会偶尔闹两下，就像今天，也没多大影响。”

所以，林一羊问她害不害怕时，她愣住了。

这个问题，在过去的二十多年起，从未有人问过，连院长也没有，她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但答案显而易见。

怎么会不怕呢？

可怕有什么用呢，生活总归要继续。没有人可以倾诉，没有人可以安慰，她向来，都只能靠自己。

后来，习惯麻木，习惯压制自己的恐惧，隐藏自己的过往，将自己闭塞成一座孤岛，用塑料的海鸟、和涂满颜料的树木，伪装得生机勃勃，和其他的岛屿遥远相望，也算是相安无事。

顾清川扬起唇角，目光落在林一羊脸上，她这个当事人说得轻松，听众倒是一副要哭脸的样子。

“你不该经受这些……”

“可是我向来运气不好。”顾清川无奈，若有选择，没有人愿意经受。

可随即，她又想到了什么，话头一转：“不过，最近运气倒是不错。”

“但还是撞鬼了呀？”林一羊不解。

“嗯，但我说运气好，和这个无关。”

“那和什么有关？”

顾清川静默片刻，眼睛盯着她，眨了眨，笑而不语，伸了个懒腰：“我去睡觉了。”

客厅暖黄的灯光，照着一张傻兮兮的小脸，明明还想追问，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最终，两声晚安，结束了这一段令人闷疼的对话，

还能和什么有关呢？顾清川背过身去，扬了扬唇。

真是笨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