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林一羊才发现手机又忘记充电。

但似乎忘记充电的，也不只有手机，她本人也快没电了。

顾清川盯着她眼下明晃晃的乌青，抵着下巴蹙眉打量，思索良久，想通了什么。

“这是烟熏妆吗？”

“……”

很难想象，一个仅仅过去一个晚上，一位活力四射的花季少女，就变成身形佝偻的九旬老太。

在顾清川的手即将触碰到眼下乌黑的黑眼圈时，林一羊忽然别过头，假装口渴，逃到厨房喝水。

灌得太急，几滴晶莹剔透的水珠从嘴角滑落下颌，又打湿几处衣领。

一道若有似无的目光自背后打量着她，可一回头，顾清川却已然挪开了视线，只是对着全身镜整理衣服。

天气一热，穿衣就纠结了许多。

露胳膊怕晒，穿长袖又怕热，顶着这烈日炎炎骑小电驴，怎么想，都是贫穷的错。

但对于顾清川而言，这都不是问题，她体寒，和林一羊那常年发烧一般的体温截然相反。

清晨的太阳并不毒辣，但温度也来到了近三十度。

顾清川披了件白色亚麻西装，搭配灰蓝缎面裙，背了一只黑色手提包，清瘦的手腕上缠着一根纤细红绳，衬得露出来的碗口更加雪白，乌发顺滑如绸缎，站在全身镜前瞄着口红，周身散发着柔和婉约的知性美。

林一羊在经过几日酷暑的拷打之后，像是终于发现，黑色太吸热，于是她的衣柜中，出现了黑色以外的衣服。

穿着简单的白T和宽松直筒牛仔裤，遮住细长笔直的双腿，整个人高瘦清爽，衣服下摆半塞在裤子中，露出黑色的腰带。

清清爽爽的人，加上一脸萎靡，像个熬夜通宵打游戏的大学生。

手上同样戴着个黑色圆环，但这不是装饰品，这是个小型芥子空间，用来装兔子的。

纳戒无法容纳活物，只有芥子空间可以，空间不大，一个行李箱的大小，隐藏起来也方便。

因为顾清川暂时无法调用灵力，又不能成天将兔子球明目张胆抱在怀里。

所以，干脆让林一羊先带着，反正她们生活轨迹高度重合，连体婴似的，谁戴都一样。

耽误的这几秒钟时间，林一羊也从厨房出来，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闷头穿鞋。

如此一对比，根本就不像园长和员工，而像准备回校的学生，和上班顺路送孩子上学的家长。

林一羊穿好鞋，跳起来蹦跶两下，以往顾清川没注意，但今天穿了高跟鞋后，才发现这人未免有些太高，加上高跟鞋也只能够到林一羊眉眼处。

她个头也不算矮，本身就有一米六八，只怕林一羊已经奔着一米七五以上去了。

多看了两眼，抬手，伸到林一样头顶一按，将那微卷的发丝往下一压，整个下去几厘米。

顾清川满意地眯起眼睛。

只是，平日这种摸摸脑袋拉拉扯扯的动作，也并不在少数，偏偏今日林一羊像是被针扎了一样，被摸到的瞬间猛地一缩。

顾清川：“……”

视线中带着几分困惑与不解，想看她的眼睛，那人却只是低头张望别处，糯糯道：“收拾好了吗？”

哪怕是低着头，林一羊也能一道感受到显目的视线却始终集中在她身上，带着几分探究。顾清川没说话，就连表情也没什么变化，手顿在空中，忽然开始下移。

她一动，林一羊就跟着动。

她的手掌和林一羊的头顶之间，仿佛出现了一道空气墙。

她手往下，那软趴趴的头顶也往下，手抬起，那人也跟着如释重负的站直。

精准的保持着间隙，不多不少

顾清川眯了眯眼，嘴角抿出一丝不悦，假装收手，在林一羊松了口气时，又一个精准的回马枪，手按在她头顶揉搓。

上前一步，几乎要将人钉在门上，仰着头，目光自下而上，带着几分虚无缥缈的笑意，语气听不出喜怒：“为什么躲？嗯？”

距离不过几十公分，令人留恋的气息充斥着她的肺腑。

分不清是天热，还是她的身体在发烫，距离一近，面颊就像烧起来一般滚烫。

张了张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林一羊不敢抬头，只是望着女人白皙的锁骨处，视线停顿两秒，又倏地一下飘走。

不是应该避嫌吗？

既然有了喜欢的人，就应该保持距离才是，林一羊昨晚刷了一夜，心里虽然不那么赞同，却还是强迫自己做到了，但顾清川本人却没做到。

她闷着头，有些生气，却又不知这气从何处冒出来的，总归不能毫无缘由，胡乱发泄。于是像个木人，低着脑袋一语不发。

这副回避的模样，看得顾清川也有些无奈。

叹了口气，收回手，轻声道：“抱歉。”

林一羊心中忽然一顿，她为什么要道歉？

可不容她再观察女人的表情，顾清川已然侧身打开房门，笑得一如既往地温和。

“走吧。”

顾清川很少与人相处亲密至此，也不知道为何，不论是以前同住孤儿院的孩子，还是后来的同学室友，相处起来，虽然自然，却总像是隔了一层看不见、摸不着的薄纱。

可林一羊是个例外。

从最开始，顾清川就发现自己对她似乎提不起防备。

说不清缘由，兴许是这人实在好骗，还没什么坏心思。

亦或者是对可爱动物的喜爱，莫名其妙的投射了过来。

总之，相处时顾清川总会忘记维持一个适当的距离，之前林一羊虽偶有反抗，却并未表达出明显的抗拒，但今天确实不同。

她一向能透过面部的蛛丝马迹，寻出别人的心情与思绪。

这次，林一羊确实是不情愿了。

想到这，她不由得压着唇苦笑，苦恼地捋了下长发，低头看着楼梯，高跟鞋鞋跟富有节奏的在地面敲打，空气里是老旧楼道的灰尘气，和空洞的回音。

两个人各怀心事，却谁也不肯多说。

但顾清川擅长的不止是察言观色，还有伪装。

不过下了几层楼，面上的表情已然云淡风轻。

可表现得再自然，终归，有什么在潜移默化里，发生了变化。

……

午时蝉鸣大噪。

动物园的视频账号倒是一直在陆陆续续的更新，粉丝也慢悠悠地涨到一万，甚至作为动物园吉祥物的跳跳，也有了一波忠实粉丝。

虽然因为天气原因，最近少了不少客人，但再过一个多月，便是暑假了。

所以顾清川提前挂了个置顶视频预热，彼时将会开启门票折扣，家庭票和大学生都能以组团的方式获得高额优惠。

另一方面，顾清川弄来一批可以自行游湖的观赏船，之前将柳湖改造成钓鱼场的方案也在实施。

客人只需要门票钱就可以来园区钓鱼，钓上来的鱼可以投喂，可以放生，但不能带走，重在体验。为了不破坏生态，顾清川的计划中，也并没有一次性开放太多位置，只是将其作为噱头之一，放进了宣传视频中。

但天气还是个问题。

如今还未立夏，太阳就已经发了疯，而那时正值酷暑，没有人愿意顶着三四十度的高温，在烈日下钓鱼。

通常而言，这个办法是无解的。

要么安装户外空调，要么只能接受大热天没有什么客人。

但，这里可是晴天动物园，住了一堆神君的地方。

从林一羊那儿问到能控制气温的结界，再装模做样栽一些乘凉大树，这“避暑胜地”的名头，也算是安上了。后续，顾清川其实也有将整个动物园打造成古镇的想法，彻底将其装修成一个度假山庄，但工程量太大，方案也未落地，只能暂且作罢。

另一方面，从下周开始，先前预定的周边订单也会开始陆陆续续配送，因为季节原因，不太适合在这个时候卖针织帽，所以顾清川后续还订做了一批毛绒公仔、T恤、摆件之类的小玩意。

园区门口的空地上搭建一座纪念品小屋，线上线下同步销售。

一切就绪，只等暑假到来。

为了庆祝这段时间园区平稳经营，晚上小顾园长请客，和所有员工们一道聚餐，五个人多多少少都喝了点，但也只是沾了点酒气，远远不到醉酒的程度——

只有小顾园长，又喝醉了。

酒量糟糕地不行，林一羊始终在旁边看着，确认她喝的不多，几杯而已，就开始眼尾发红，神情迷离。

大抵是看餐桌上都是自己人，明知自己醉了，依旧没有犹豫地灌了几杯，到最后，林一羊偷偷把她杯里的酒换成可乐，她都没有察觉。慢慢从一个成熟温柔的女性，便为一滩软趴趴的糯米团。

“你可以吗？要不我帮你……”

想着两人都是女孩子，顾清川再轻，也是个成年人，九十斤还是有的，不过是几杯啤酒，就醉得走不稳路，东倒西歪。

而林一羊，看上去细胳膊细腿，估计也没什么大力气，所以林州元还想着帮忙搭把手，把人送回去。

话音未落，只见林一羊沉腰屈膝，单手穿过顾清川的膝弯，跟拎塑料袋似的，轻轻松松把人抱起，甚至还在惯性中掂了两下。

林州元闭嘴了。

“放心吧元姐，这家伙体力好得很。”

林州元不知道，但宋子欢可是跟她一道爬过山。

在她累得半死不活之时，林一羊大气不喘，汗都没出。此时，她已经默默帮忙打好了车，抬眼望向那边，目光揶揄，意味深长。

林州元默默首肯。

看出来了，是练家子。

顾清川酒品不是很好，譬如上次，醉酒后便开始胡言乱语，林一羊怕她再次语出惊人，不敢拖沓，和几人打过招呼，便很快离开。

两人坐在轿车后座，两边窗户都开着，温热的风抽丝剥茧一般将醉人的酒气吹散，顾清川只歪歪扭扭靠在她身上，这次很老实，不像上次，怪话连篇。

车辆驶入老旧的小区，墙上的楼号都已经看不清了，司机师傅在林一羊指路的情况下，都绕了几圈，才找到对应的那栋楼房。

这期间，顾清川就像进入了待机状态，眯着眼睛，跟睡着了一样。

但当林一羊想故技重施，直接把人抱上去时，瘫了一路的女人，此刻却忽然支愣了起来，一把按在她肩上，堪堪站稳，眼睛一瞬不瞬盯着脚下，嘴里倔强地说：“没事……我能走。”

顾清川白色西服搭在手上，只剩一件轻薄的内衬，手里还拎着皮包，站得歪歪扭扭。

林一羊便撇着嘴角，抱着手臂，看她逞强。

女人抬腿，坚定不移地迈出步伐。

“那边是花坛。”

“那边是垃圾站……”

“不要躺下啊！”

林一羊一拍额头，把即将躺在长椅上入睡的小顾园长抱起来，也不管她乐不乐意，径直迈开长腿往家里去。

怀中的女人发出两声不满的轻哼。

“……我自己能走！”

“是是是，你能走，是我非要抱你，行不行？”

林一羊吸取了上次的经验，拒绝和醉鬼讲道理，干净利落地把话头堵了回去，只想着赶紧上楼。

顾清川果然没有乱动了，只是脑袋侧枕在她肩上，发丝凌乱，目光迷离。

直到家门前，林一羊才把人放下，想着就这几步路，应该摔不着了。

看着顾清川换好鞋，幽魂似的自行回到房间，里头传来几声细细簌簌的声响。

起初林一羊没在意，只是帮她将踢乱的高跟鞋摆回鞋柜里，但没两下，顾清川又兀自折返，站定在她面前。

夕阳的余晖将屋子填满，昏黄阳光穿透阳台上晾晒的衣物，变得破碎阑珊，有一束打在林一羊的面上，让她的视线少许模糊。

顾清川藏在阴影之中的面颊，同样有些模糊。

“有件事，我今天认真想了想。”

声音低沉沙哑，听得并不真切。

一时之间，林一羊都有些分不清面前的女人是否清醒，这是她想说的真心话，还是喝醉后不可当真的醉话。

她愣神的片刻，一只白皙的手拿着一张白纸，递了过来。

林一羊下意识去接，却发现这白纸上的内容，有些眼熟。

这不是最开始，顾清川和她签署的“卖身契”吗？

上头还有一个大大的狗爪印，在昏暗的光线，和时间的晾晒中，色泽变得深沉。

“我确实不该随便摸你，有点没有分寸了，抱歉。”

一瞬间，林一羊的思绪回到清晨，同样的位置，同样的一声“抱歉”。

原来……是这个意思。

林一羊抿了下唇，视线从白纸上离开，仰着头，看着女人那朦胧的双眼，默默点了下头。

“我知道了……那，我之后也会搬走的。”

毕竟最开始，这份“卖身契”所换来的，不就是能留在这里的权利吗？

如今顾清川将一张薄纸还给了她，她也应当遵守诺言，主动离开。

然而，顾清川却默默摇了下头，随意道：“没关系，你可以继续住。”

这话像一根阵清风，吹散了林一羊心头那些不知所云的闷热。

少女目光之中明显闪过一丝光亮，但这光亮又很快湮灭在失落之中。

“算了吧，我住这里，你师姐知道了也不好。”

顾清川怔愣片刻，眼眸眯起，还以为是自己喝得太过头，都出现了毫无逻辑的幻听。

“和我师姐……有什么关系？”

林一羊抿了下唇，脑袋更低，瓮声瓮气道：“你不是喜欢她吗？她要是知道我和你一起住，会对你有影响吧。”

“不是，你等等……我…喜欢谁？”

两人视线在空气中碰撞，顾清川眨了下眼，林一羊跟着眨了眨。

一下子，顾清川酒全醒了。

晚风穿过客厅，又从卧室的窗户溜走。

一间屋子，两个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