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物园开在郊区，这附近一室一厅的月租也不是很贵，即便如此，顾清川的家依旧不是很大。
顾清川住在一栋老式居民楼里，没有电梯，楼道间的感应灯也几乎失灵。人经过时敷衍的亮一下，意思意思。整栋楼也跟老弱病残一般，半死不活。
相比于屋外那灰扑扑的楼道，屋内却温馨很多。装修并不华美，但处处都被打点得心旷神怡。
入眼就是客厅和厨房外的小餐厅，淡黄色的墙纸，挂着几幅几何简约画作。沙发上横着一只两米长的长颈鹿抱枕，还盖着早晨收下，没来得及整理的衣物，连内衣都在上面。
顾清川眼疾手快，趁着人还没进门，就一把全部抱走，往卧室床上一扔，而后轻盈转身，笑容如沐春风。
“随便坐坐，一会儿吃饭。”
林一羊也不客气，换了鞋便面露好奇的打量着四周，时不时摸摸沙发上的长颈鹿抱枕，对着某宝九块九的画作连连称赞，再绕道阳台，打量窗外的光景。
一边欣赏，一边感叹，原来凡人住的地方长这样。
虽然整间房屋都没她家堂屋一半大，但面上也没什么嫌弃的神色，而是兴致盎然。
顾清川从冰箱里拿了些食材，路过阳台，便看见她爪子抬起，盯着掌心，几根手指拈来拈去，摇头晃脑，老神在在地算着些什么。
觉得有趣，便倚在阳台边框打趣道：“少爷，这小院还满意吗？还有何吩咐？”
林一羊眉毛一挑，轻盈转身，打了个响指，目光澈亮：“你这屋子不错，是个风水宝地。”
搞了半天，是在算命啊。
顾清川一时觉得荒谬，没想到这小家伙居然还迷信这些，但这种荒谬的事发生在林一羊身上，又诡异地合理起来。
月租一千八，不包水电，不愧是宝地，死贵死贵的。
能不能给她找点邪门儿又便宜的屋子？她不怕鬼，她自己就是穷鬼。
顾清川轻笑两声，伸出手掌，摊开几条淡淡的掌纹：“大师，给我看看呗。”
林一羊自是听不懂她话语里的逗弄，当即认真看了起来。
看相这门课她学得不怎么样。或者说，只要是死记硬背的，她都学得不怎么样，只能凭借自己模糊的印象和空荡荡的脑袋，抵着下巴，揣摩出个似是而非的结果。
“嗯……你前半段，命格不太好，运势走低，招鬼破财，流离失所……不过且放心，尚有时来运转、否极泰来之时，施主切莫灰心呀。”
说罢，笑着冲她眨了眨眼，似是激励。
可顾清川听到流离失所那里便没再听了，目光放空，似乎是陷入了回忆之中。久久才抬起眼，盯着林一羊，见她虎牙半露，笑得真挚，便自嘲的摇摇头。
她向来不信这些。
只是不巧，还真猜中了她糟糕的人生开端，过去二十五年都未曾有过向好的一面，又说什么否极泰来？
未免也太乐观了。
但这人到底是好心，顾清川弯着眼，搓了搓她的脑袋，“那就请大仙多多保佑了。”
林一羊被她搓得视线摇晃，避之不及，但这不是重点。
五百年了。
整整五百年！
把她折磨到差点毕不了业的命理学，终于投入了实践之中，迎来了第一位顾客！
林一羊兴奋地舔舐嘴角，拍着胸脯道：“放心，本座定保你此生无虞。”
她越想越激动，甚至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想要狠狠给命运两个大逼兜子。但片刻后，又生出一股拔剑四顾心茫然的空洞。
命运拒绝了你的决斗申请。
好吧，不可操之过急。
那头心情跌宕起伏，一个人演了场独角戏，顾清川则化身一个冷漠的鼓掌机器。
在她听来，保她无虞这些话，就和当年孤儿院里说要当科学家的小孩一样。
反正，胡捧乱吹就对了。
拿出当年哄三岁小孩的功夫，露出欣慰的微笑鼓掌，轻轻点头，擦拭眼角感动却并没流出来的泪珠。
像八十岁老母亲望着颁奖典礼上出息了的孩子那样骄傲。
顺手拿起胡萝卜和五花肉，边鼓掌，边偷偷往厨房退去。
八十岁老母亲离开了颁奖典礼。
八十岁老母亲想吃饭了。
只是，顾清川大概想不到，林一羊说的都是真的。
就连那句儿戏一般的承诺，林一羊也真的，一直记着。
天色暗了，晚风很凉。
一阵穿堂风从阳台涌入，绕了个圈，又从其他的窗户溜走，顺带将厨房里混杂着蔬菜清香的油烟气也带了出来。
冷风夹杂着迟早会散的热气，便是人间的温度。
神君虽然不用吃饭，但神君会馋。
天庭是什么地方啊？吃的是灵草，喝的是雨露，荤腥没有，油盐没有。
本来林一羊是可以接受天天吃草的，但直到某天，和她在同一个学堂的照胤神秘兮兮的给她塞了样东西。那时林一羊被家里管着，不能出门乱蹿，照胤却和她不同，她从小就爱往人间跑。
给她的那样东西，也是从人间带来的，直到现在，林一羊都印象深刻。
红红的，油油的，散发出某种禁忌刺激的味道。
照胤说，那玩意叫辣条。
世间竟有如此美味。
无怪乎一些活了几千几万年的老妖怪，在天庭一天都呆不下去，各个都往人间跑。
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那时，她们搭建了一条产业链，由照胤去人间进货，而她负责在学堂线下销售，一袋售价一灵石，也不贵，但赚得盆满钵满。
不幸，很快就被发现了。原因是有位同窗的家长发现，小孩的衣服上沾了很多红油，牙缝里还有没处理干净的辣椒籽。
然后林一羊就被抄家了，母亲拎着她打了顿狠的，产业链没了，小金库没了，照胤偷偷下凡的密道也没了，辣条也没了。
但卑鄙的是，小孩不能吃，大人自己却开始吃了。
一边吃一边说这是垃圾食品，修为不高易遭毒害，自己辣得嘴巴冒泡都不分她一点。
总之，林一羊在开荤之后，又被迫吃了几百年的草，本来食欲渐淡，此时闻到味儿后，肚子里又开始长馋虫。
顾清川专心炒菜，本来也没多少食材了，便炒了个胡萝卜炒肉，干锅花菜，自己对付起来没问题，但想着家里多了个人，便又加了道莲藕排骨汤。
身后忽然冒出个脑袋，林一羊比她高了快一个头，轻轻松松越过她的肩膀，去嗅滚烫的锅气。
顾清川从小帮着院长一起做饭，毕业后也一直是一个人生活，厨艺自然不错。花菜、辣椒和洋葱混合着各式各样的小料，在锅里上下翻炒，裹上豆瓣酱的红油，让林一羊瞬间回忆起辣条的味道。
欣然眯起小狗眼，似乎有条大尾巴在身后乐颠颠地甩来甩去。
“还有什么要帮忙的吗？”
既然她这样问了，顾清川也不客气道：“把碗筷摆一下吧，饭好了，在电饭煲里。”
这次林一羊学聪明了，也没问电饭煲是什么，而是偷偷摸摸对着《凡间知识录》寻找相应的物件。
当顾清川把菜端上桌时，看见的便是林一羊立在桌前，摸着下巴，对着摆好的碗筷反复欣赏，洋洋得意。
看见顾清川从厨房出来，甚至挑了挑眉毛，仿佛在说——
快夸我！
顾清川嘴角抽了抽，假装没看见，道：“还有一锅汤，我……”
“我去！”
还没等顾清川说完，林一羊迈开长腿，三两步冲向厨房。一眼瞧见灶台上冒着热气的砂锅，顾清川心口一跳，仿佛预料到什么，还未来得及阻止便听见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那一刻，顾清川仿佛看见了几道飘散的魂魄，从林一羊口中冒出。
果然，林一羊是直接去碰砂锅了。
细皮嫩肉的手瞬间被烫起泡来，两只大拇指各一个，还挺对称。
顾清川很没良心的笑出声来，但只笑了一下，便对上林一羊幽怨的目光，立马打住。她堪堪忍住笑意，才把人从地上拎起来，带到水槽边，让她冲凉水。
自己则是转身就走。
林一羊慌张回头，“你去干嘛？”
顾清川拿起湿抹布，把砂锅端出去。听见林一羊的询问，理所当然地眨了眨眼：“当然是吃饭去啊。”
顾清川是说到做到。
这边林一羊像是戴手铐一般，伸着两只手指头冲凉水，那边已经开饭了。
她真自己开始吃了！
林一羊急得不行：“不是，我冲凉水干嘛？”
“烫伤当然得冲, 至少要冲半个小时。”
半个小时？
菜花都凉了吧！
此时林一羊是悔不当初，人间灵气稀薄，便想着省着点灵气，不要乱用，于是也没用灵气护体。
现在好了，得不偿失！
顾清川心安理得地坐在餐桌前，可时不时，就有一道充满怨念的目光，如同绵密的针刺一般戳着她的良心。
抬眼，透过门框，看见厨房里冲着水还可怜巴巴回头看她的人。
明明长着一张桀骜不驯、混世魔王的脸，怎么能做出这么委屈的表情？
顾清川往后挪了挪，挪到一个视线死角，又笑眯眯地喝了口汤，甚至幼稚地故意吸得很响。
最后，夸张发出一声长叹。
舒服。
直到顾清川吃完，把碗筷都放进厨房里，林一羊也没吃上一口饭。
看见她进来，蔫巴巴的小脸上眼睛一亮：“是不是时间到了！”
她方才也并没有干等着，偷偷摸摸的用灵气给自己治疗，自己摩梭了两下，虽然水泡还没下去，但皮肤已经没什么痛感了。
便举着两只湿漉漉的大拇指，递到顾清川面前，道：“我感觉它们已经好了。”
顾清川瞥了一眼，收回视线，语气并不严厉，却带着些不由分说的意味：“还差十五分钟。”
“……哦。”
林一羊乖乖把手放回去，不死心问：“那还有饭吃吗？”
“没了。”
那一刻，林一羊变成了一樽蜡像，仰头盯着橱柜入定了。
仿佛被凉水冲得冰凉的不是手，是她脆弱的小心脏。
好可怜，神君下凡的第一天就寄人篱下，还没饭吃。
可鼻尖一动，忽然又闻到什么香气，偏头看去，不知何时，顾清川端着碗站在她旁边，手里还举着盛满饭菜的勺子。
伸手递到她嘴边。
女人满脸无奈，刚才林一羊的表情，好像要仙逝了一样。
半个小时而已，有这么饿吗？
她推了推手中的勺子，叹了口气：“骗你的，我准备等你一起吃饭，只是喝了口汤。”
林一羊一愣，呆呆看着她，眸中水雾氤氲，似乎在酝酿着什么情绪。
顾清川见她依旧不动，蹙起细眉：“不是饿吗？吃不吃？”
林一羊盯着勺子，喉头滚动，嘴巴张合两下，缓缓道：
“可是我想先吃排骨。”
顾清川的表情凝固在脸上，下一瞬，便抄起勺子往林一羊嘴里塞去，差点把门牙碰掉几颗。
望着鼓着腮咀嚼的林一羊，心里有一股难以抑制的冲动——
好想把碗扣在她脸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