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持盈当天还没到酒店，先是被妈妈的朋友，现在她所在明达影视公司的创始人黄婉女士骂了个狗血淋头，然后经纪人贾芮接过接力棒，又是翻来覆去地对她大加批评。

贾芮道：“你逞一时口舌之快有什么用，我们不还得去给那个主持人谈，万一当真爆出来，对你有什么好处？”

刘持盈冷笑，真不知道社会已经开放至此，她睁着眼胡说：“哪怕我真和周令宜在一间房一张床上睡了一夜又怎么样？两个女人睡一起会发生什么，怎么就到我这儿就不一样了？”

“情况特殊！”贾芮怒道，“外面怎么编排的你不知道？”

“那你还让我回香港？”刘持盈也很恼火，“我都说了我不参加台庆，结果你坚决要让我过来！”

“我能不让你过来吗？”贾芮嗓门上先压过她一头，“内地去港拍剧的本来就少，谁能像你一样出那么大风头？更何况你要不去，媒体又该怎么报道你和周令宜？当时黄总本来就不愿意让你演这个《名门金枝》，你自己非要演，现在演红了，又不要去参加台庆，你说你图什么！”

电话那头半晌没说话，贾芮等的气都有点消了，刘持盈才道：“绯闻太烦人了，既然如此，不和矛盾是不是还稍微会好点？”

贾芮张口结舌，不过很快道：“都不好，普通朋友最好，知道吗？”

刘持盈嗯了一声，要把电话挂掉，贾芮忽然道：“你最近情绪很不好。”

“我知道。”刘持盈说，她当然知道，“可能在香港拍戏太累了吧。”

“那就好好休息。”贾芮说，她迟疑了一下，没能把心底的疑问问出口，还是压下了。

刘持盈挂断电话，汽车停下，她默默地走出来，走进这个她无比熟悉的酒店，走进这个她无比熟悉的套房，还是丽嘉酒店。她可以骗自己是惯性作祟，但实际上她清清楚楚，她对这个房间已经产生了深浓的眷恋，尤其在那晚过后。

周令宜的呼吸、气味，似乎还萦绕在这个房间的各处，她的触感、体温，仍在刘持盈的感官上盘旋。

初次总是很难忘记的，不是吗？

她不太愿意回忆，可那晚实在很快乐。

刘持盈闭目靠在沙发上，还没两分钟，手机又急急地响起来，她刚接起，贾芮劈头盖脸地就说：“刚才忘了和你说，你既然都回香港了就乖乖去彩排！那边今天也打电话一直问我，你赶紧去彩排！”

“真不必非让我表演节目的。”刘持盈平静地说，“先声明，我不想参加和敬不敬业毫无关系，台庆每年节目那么多，何必非要从主演表演里硬拆出一个给我和周令宜呢？”

明珠也打过电话问她要不要参加台庆节目，她明确拒绝，随后询问果然变成了请求，话里话外都是希望她必须参加。她自然能够和周令宜维持普通朋友关系，可无必要的接触实在不用，台庆根本不缺少节目。

更何况，对于这件事谁更烦恼，刘持盈觉得昭然若揭。

“你必须排。”贾芮在那边斩钉截铁地说，“都特地回香港参加台庆了你不排干嘛？进洗手间了你不上厕所，占着茅坑你……”

“行了！”刘持盈打断她这些粗鲁俗语，“光和我说也没什么用吧？人家周令宜那边愿意吗？”

“为什么不愿意？”这下贾芮惊讶了，“有什么不愿意的？人家愿意啊，就你还在这儿推三阻四的不知道在干什么！”

刘持盈怔了一下，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将电话给挂断了。

下午她去往排练地，还没进门，就听见周令宜的歌声，经过话筒的放大，悠悠地透过墙壁和房门传了出来。

刘持盈心弦一动，忽然想到她同周令宜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对方在台上，自己在后台，正是这样听着传来的歌声。

叶满枝，透艳红，更妙微风吹送。刘持盈知道这首歌就是明珠那边希望她们合唱的《田园春梦》。

陶醉春梦，周令宜的声音婉转优美，心曲寄在爱海中——

“持盈，”她还未来得及转过头，三妹的演员从背后拍了一下她的肩膀，恍然大悟道，“啊，我明白咗，你唔入去係想喺度听令宜姐唱晒成首歌。（我知道了，你不进去是想在外面听令宜姐唱完整首歌）”

她话音刚落，里面的歌声也停了，显然是听到了有人说话。

这下三妹笑道：“对唔住！”伸手拧开了房门。周令宜坐在屋内一把椅子上，她穿一条修身的米白色连身裙，就那样端端正正地坐着，手里拿着话筒，漂亮的眼睛微垂，听到门响，这才往门口看去。

一看到刘持盈，周令宜霎时间心慌意乱，急忙就要站起身来，结果胡乱地牵扯到了话筒线，她一手扯着话筒，一手去抚平自己落在膝盖上的，其实无一丝褶皱的裙摆。她想要开口打一声招呼，喉咙里像堵了什么东西一样，越想出声，越是出不了声。

周令宜心中恨自己恨得没办法，一见到刘持盈，自己就是这样一副丢人现眼的样子！

刘持盈将她的一切都看在眼里，所有的怨愤，痛楚，纠结在这一刹全都融化了，她走过去，拿起周令宜身边的另外一只话筒，嫣然笑道：“周姐，来唱吧。”

她如此坚决地拒绝了参加节目的邀请，实际上在得知曲目之后，她翻来覆去地将这首歌听了许许多多遍。刘持盈心想，自己大约是为梦里的合唱做准备吧！

结果还是变作了现实。周令宜的歌声这下切实地响在了她的耳畔，把刚才的那句又唱还了给她。

她不太擅长唱歌，听了那么多遍，唱出来也是个勉勉强强，有些地方有细微的跑调。方才接收到了她的态度，周令宜高兴得头晕目眩，心如擂鼓，这会儿竟然大胆地把椅子靠近刘持盈移了移。

我才该叫这个名字呀。周令宜想，我才是贪得无厌，不知好歹……她纤细的手指都在发抖，指着纸页上的歌词和旋律，她知道刘持盈不识谱，便一字一句地矫正她：“心曲、寄在、爱海中，中稍微再往上一点，爱海中。”

“到时候我唱共效蝴蝶双飞，你要等我唱完，再唱这个共分享天地。”周令宜浑然不觉自己声音都开始发抖了，“共效蝴蝶双飞……”

“周姐，”刘持盈佯装无事地提醒道，“你的声音也不太对。”

“哦、哦，对不起。”周令宜心慌意乱，呼吸急促，这下甚至连身子都一齐发起了抖。她现下和刘持盈相隔咫尺，对方身上的香水气味，几乎就像那天一样缠绕着她。

她都不知道这些天自己是怎么过来的，那些理智和坚决在刘持盈的呼吸和声音中全都化作了齑粉，她根本、根本就做不到！

“周姐。”刘持盈又低声提醒了她一句，排练室内其他人的说笑声仿佛是个最佳的天然屏障，周令宜削瘦的肩膀轻轻地抖着，略带憔悴的面孔雪白，问道：“还叫我令宜好不好？”

“你其他朋友叫你什么？”刘持盈道，她故意微笑，平日信手拈来的坦然崩开了无数细小的破绽，“特别说明，是比你小的朋友，我觉得还是叫周姐礼貌些吧？”

周令宜呆了一呆，说不出话来。莫说比她小的朋友，她哪怕同龄朋友，也是没有的。

这事情实在很复杂，她内向不善交往是一方面，另一方面，电视台内情况复杂，派系林立，难免有勾心斗角，演员压力极大，在化妆间遇见，通常都是无精打采话都懒得说一句。

她很渴望交朋友，小时候，因为家庭原因，也是无人愿意和她在一处玩的。长大了，曾经确实有两个朋友，最后结果都是她自己受伤。

这些不好的事情她都深埋在心底，从不对别人说，尤其是不想对刘持盈说。那天晚上温存时，她也只是拣出了一件没有那么郁结痛苦的同刘持盈分享。

刘持盈不知道她想了那么多，但敏锐地察觉到她的情绪，立即将这话揭了过去：“我们再唱一次试试吧。”

周令宜忙答道：“好、好。”其实心中仍在怔怔地想，她那晚其实是故意拣出一件来对刘持盈说的，她怕在刘持盈面前不漂亮，竭尽全力地想要维护自己的形象，然而又想让她知道自己可怜，好让她来心疼心疼自己。

“园野春梦，花开灿烂笑春风。”刘持盈这次唱得很标准。

“叶满枝，透艳红，更妙微风吹送。”周令宜一面盯着面前的词本，一面用余光偷眼望着刘持盈的侧脸。

她看起来是多自然啊。自然的用心唱歌，自然的看也不看她，自然的同别人打招呼，粲然而笑。她的人生充满了选择，不知道有多少人追求她，爱慕她。

只有这一次机会了，哪怕之后她确有许多时间在北京工作，她们也没有理由再见面了。她转眼间就会把自己给忘掉的。因为假使她真的要做同性恋，也不会选自己这种女人的不是吗？

“陶醉春梦，心曲寄在爱海中。”刘持盈的声音跟上她，依然是没犯什么错误，顺利地唱道：“共并肩，春波涌，泊岸涛声飘送。”

周令宜心中闪过一丝强烈的，几乎有些卑鄙的失落，她不想要刘持盈唱得这么顺利，她希望刘持盈出错，好将这场彩排进行得再久一些。

再久一些，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