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宜？”丈夫吃了一惊，“你寻晚冇返睡房瞓觉呀？（你昨晚没有回卧室睡觉吗）”

“临时有啲嘢。（临时有事）”周令宜应了一句，她揉了揉太阳穴，温了一杯牛奶拿进卧室，现下是暑期，她想让尹煦多睡一会儿，正好，她也该休息了。

昨天她想着既然受了刘持盈的请求，不管接与不接这部戏，确实都该将剧本读一读。可没想到，小煦搭乐高的时候她看了两页，完全被这个大胆的，甚至有些疯狂的故事给吸引住了，晚饭时间都念念不忘。

等女儿晚上上了床，她自己一个人又到书房去读，这个故事就像一个黑暗的漩涡一样，牢牢地将她吸住，让她分毫动弹不得，不知不觉一夜未睡，细细地读到了天亮。

她喝完牛奶，刷好牙，终于躺下，然而一闭上眼，一颗心还在怦怦直跳，脑海里仿佛投映着一个斑斓的万花筒一样。

这电影绝不能演。事实上，周令宜读完剧本后，更坚定了这个想法。这个电影太好，故事虽然有些神经质，但逻辑也算得上缜密，且结构映衬精巧。两位女主角性情鲜明，令人印象深刻。可就是因为如此，一旦拍了这部电影，对她的形象也将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

经纪人和公司也不会同意的。她之前没有收到剧本，不正代表着那边的态度吗？周令宜想着想着，辗转反侧，根本睡不着。

刘持盈所说的这电影能带给她的好处越多，对她的害处相应地也就越多。

周令宜反复思索着这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愈发地清醒起来。睡意一点也等不来，倒是等来了尹煦。

女儿很喜欢蜡笔小新，特地定做同款睡衣穿，这会儿毛茸茸地钻到她被窝里：“妈咪你夜晚瞓得唔好咩？（你昨晚睡得不好吗）”

“妈咪瞓唔着。（没有睡着）”周令宜揉了揉她的脑袋，尹煦就兴高采烈地说：“我有方法畀妈咪瞓得着！（我有办法让妈妈睡得着）”

她躺在周令宜的怀里，带着点稚气的清澈声音唱道：“月光光照地堂，虾仔你乖乖训落床……”

“冇大冇细。（没大没小）”周令宜嗔了一句，她望着女儿，忍不住地揉揉她软绵绵的脸颊，有些时候，她觉得自己的一切仿佛都是为了这个小姑娘。

尹煦窝在妈妈温暖的怀里，没一会儿，声音就断断续续起来，两人一起沉沉地坠入了梦乡。

手机声音响起来，周令宜匆匆接过，对面传来一道带笑的女声：“周姐，你有没有看剧本？”

周令宜真有种小时候被审查作业之感，迷迷糊糊地顺口答道：“我有睇嘅。（我有看的）”

透过电波，周令宜那晚唱歌的柔美嗓音掺了浓浓的鼻音，竟然有一点轻微的娇气。刘持盈一怔，马上意识到她是还没有睡醒：“周姐，你不会是为了看剧本废寝忘食了吧？”

周令宜脑子略略清醒，赶紧坐起身来，嗓子绷紧，下意识地否认道：“没有的。”她重复了一遍刚才刘持盈讲的成语，“没有，废寝忘食。”

这四个字她讲得真是艰难，尹煦还闭着眼睛呢，就忍不住纠正妈妈：“妈咪，要念废寝忘食。”

刘持盈忍不住有些想笑，口音倒在其次，她想周令宜与这样完美形象相差倒不算太远，承诺了要看，便真的看了，她本来都做好了被敷衍的准备。

“你喜欢这个故事吗？”刘持盈问。

“我……”周令宜不喜欢撒谎，也没必要在这种事情上撒谎，“我很喜欢。”

刘持盈顺杆就爬：“周姐，那我可不可以将这视作同意呀？”

“这不行。”周令宜马上道，“这样不可以的。”

刘持盈一边笑，一边看着酒店的早餐单：“好，抱歉，我是开玩笑的。我听说你最近是不是没有工作呢？”

“我女儿放暑假，我想多陪她一阵子。”她任尹煦攥着她的手指，又晕晕乎乎地睡了过去。

“周姐，你真是个好妈妈。”刘持盈纤细的手指一样样地点过冻柠茶，西多士这些大陆没有那么常见的餐点，“那我可以常约你出来吗？我会在香港待一段时间，想去太平山或者深水埗这些地方转一转，不知可不可以请你做我的导游？”

周令宜听完她这一长段话，心里一清二楚，这真是专为说服自己而来的了。

不过对方这么认真，又是一名前途无量的演员，她是很佩服这种为了戏愿意这样付出的人的。反正总之是要说清楚，周令宜便应允了：“好，时间主要你方便，我在家陪女儿，没有别的事情。”

刘持盈看了一眼便笺纸上张赞给她的时间：“下午会不会太赶？下午四点出发，我想去维多利亚港看烟花表演，顺便晚上请你在祥润轩吃私房菜。”

周令宜抿了抿唇：“不用咁破费的，祥润轩预定很辛苦。”

“能请到你没有什么破费不破费的。”刘持盈道，假设能请到周令宜答应拍这部戏，她这一切的努力立时就值了，有什么辛苦的？

两人约好，周令宜挂断电话，发现尹煦已经醒了，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问她：“又係嗰個人咩？”

周令宜点点头：“係嘅。”她笑着换了一个话头，“你想食咩早餐？妈咪做俾你。（你想吃什么早餐，妈妈给你做）”

“溏心蛋！”尹煦欢呼了一声，紧紧地搂住了她的脖颈。

“我预定好了。”刘持盈喝了一口冻柠茶，深觉这饮品是真适合夏天，“张导，到时候你直接先去祥润轩吧，在香港你肯定比我更会点菜。”

“我有点担心。”张赞在那边声音挺紧张，“万一她拒绝了……”

“还没谈呢，你怎么知道一定会拒绝？”刘持盈轻轻松松地打断她，其实她自己心里又未尝不知道这事艰难呢？只是她认定了这角色要周令宜来演，目标明确，不肯将就，反而心神安定。

周令宜依旧是准时来酒店接她，这次是她留了个心眼，特地提早十分钟电话，这位香港女明星果然早已等在了楼下。

刘持盈一面扣安全带，一面问道：“周姐，你经常这样等人吗？”

“也没有。”周令宜微笑道，“不过，我比较有耐心。”

周令宜这次尽职尽责做向导，将车子停好之后，同她一起漫步游览。“这里之后，据说要建文化区。”

“那等建成我一定要来看看。”刘持盈道，她跟着周令宜，两人坐上天星小轮，完全是一副第一次来香港游览的架势。

维港的水面波平浪静，刘持盈望着窗外，回忆似的说道：“我之前去秦淮河的时候坐过画舫，和这样的小轮比起来感觉又不一样。周姐，等你去大陆的时候，我们可以去南京玩一下。”

“北京我还没有去过呢。”周令宜坐着的姿势也很端正，脊背挺直，双膝并拢，“更不要提南京了。”

“对，得一样一样来。”刘持盈妥帖地将她这话给接住了，“自然得先去北京，先把天安门，故宫转了，再去西单和王府井买买东西，拍戏之余的时间，都给你安排得妥妥当当的。”

听到“拍戏”这两个字，周令宜脸上露出点为难神色，不等她开口推拒，刘持盈主动转了话题：“我们过会儿去太平山吧。”

周令宜点点头，她已经想好了，到时候和刘持盈先乘山顶缆车，等到上去，可以再沿着环回步道游览，去维港看烟花之前，还能先从太平山顶望一眼维港的夜景。

她自觉时间虽然紧凑些，但还算个不错的安排，能够尽量地多体验一些地方。

缆车一路爬升，周遭是繁华的城市景象和茵茵的树木，刘持盈余光望见周令宜，她应该是见惯这样的景象，没什么好奇心，就像那天晚会后台一样，她目光有些发呆似的微微垂着，不知是落到了何处去。

可能是错觉，刘持盈觉得她这种时候，显得有几分忧郁。

“周姐，”刘持盈低声说，“我要向你坦白一件事。”

周令宜睁大眼睛，带点惊讶地问道：“什么事？”

“等到晚上咱们去祥润轩吃饭的时候，你会见到这部电影的导演张赞。”刘持盈全盘托出，“她曾联系过你的公司四次，只递进去一次剧本，还没能递到你手上，实在是不死心，想来见你第五次。”

周令宜不恼，而是有点抱歉地说：“嗯……有很多本子，其实我都没有看到过。”

刘持盈早料到她不会生气，可也是万没想到，她居然还真正地抱歉起来了，便立即道：“你这样的名气，要是公司和经纪人不做筛选，本子还不得跟雪花一样，怎么看的过来？我没能提前告诉你张赞过来，是我的不对，你怎么反而不好意思起来了？”

她说话时，眼睛一眨不眨，乌黑的瞳仁极亮，明丽面容和坦率话语都似要冲进人心里一样。

周令宜自认不太会应付这样的人，只是露出一丝微笑，不再讲话了。直到两人沿着环回步径漫步，她这才开口介绍道：“这里是蝴蝶家园的，每次来，都能看到好多蝴蝶。”

刘持盈依言放出目光，却只看到树影摇曳，旁的是一点没发现。两人走了一段路，忽然，周令宜的手背轻轻地碰了碰她的手腕，一缕凉意顺着刘持盈的皮肤沁进去，周令宜压低声音道：“你看。”

在她们两步距离的一棵夏栎的叶底下，静静地落着一只翅膀黑褐色的蝴蝶。应该是察觉到了她们的目光，蝴蝶展翅飞走，刘持盈这才发现，这蝴蝶的下翅和黑褐色截然相反，是雪白的。

“这个叫，黑边裙弄蝶。”一旦涉及到稍复杂的术语，周令宜就说得有些艰难。这种硬讲的普通话口音总有些搞笑，尤其配上周令宜这种秩序井然的美丽面孔，有种说不出的趣味和反差。

刘持盈忍不住笑了：“周姐，你对蝴蝶很有了解啊。”

“是小煦同我讲的。”周令宜道，“我女儿，班级来这里春游，老师教的她们。”

两人不紧不慢地走完一圈，花了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夏天天黑得晚，现在近八点钟的时间，天边也只是缓缓地降下了一片黑影。

不过各个建筑有些灯已经打开，站在观景台上一看，即使不如深夜，也是能感受那种霓虹万千的灿烂。

明珠台的电视颁奖礼叫做星光万千。刘持盈没来由地想，倒是贴切。

她们是没时间等到真正入夜了，维港的烟花汇演九点钟开始，不过八点四十，已经挨挨挤挤人满为患。

两人只能紧贴着挤在一处，刘持盈这才发觉，周令宜不仅是手凉，这样热的夏天，她的皮肤也是凉丝丝的。

体寒么？刘持盈的思绪漫无边际，假设到了北京，顺便可以去带她瞧瞧百味堂的中医，听说那儿的医生好灵的。

烟花伴着音乐，大朵大朵地炸开五彩斑斓，将墨蓝色的夜空染得一片绚烂。今早的脑中的万花筒再度旋转，周令宜望着这璀璨的烟花，心中旋转的却是剧本里的故事。

不能演。她又一遍一遍，条理清晰地梳理起来，不仅是女同性恋，里面的吻戏和亲密戏份，也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的，将会对她的形象造成无可挽回的伤害。

形象，形象，形象。这两个黑沉沉的字眼压在她的心头，压得她胸中沉重，一时之间呼吸滞涩，难以为继。

不仅是她自己，公司和经纪人也都不会答应的，丈夫也不会答应，这种电影万一让小煦看到了，对她的影响，又会如何呢？

音乐和烟花炸响的声音令她头痛欲裂，她身子一晃，刘持盈旋即攥紧她的手，牢牢地将她给牵住了。

这位年轻的大陆女演员掌心温暖，侧过的半边脸孔明艳大气，看起来无论何时都是神采飞扬。

“周姐，”她关切地问道，“没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