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哟我去！这位姐姐，你差点吓死我！”

一道活泼的女声撞进许安源的耳膜，随后映入眼帘的是一头耀阳的金色长发，金发的主人拍抚着自己的胸膛继续道：“我还以为是老文抓我来了呢！”

许安源闭了闭眼适应房间内的光线，她问：“文雯，你怎么会躲在这里？”

文雯手里依然捏了根棒棒糖，这次是草莓味的，这糖吃了有好一会儿，棍子上全是咬痕，糖也只剩下尖端那点儿。

许安源再往地板上看，地上全是棒棒糖的糖纸，看起来文雯在杂物间里待了挺长一段时间。

“我在躲老文啊！就我爸。”文雯格外坦诚道。

紧接着，不等许安源作出回应，文雯又叹了口气继续道：“唉，谁能想到呢？本来吧，我以为老文不会很在意他手底下这个剧团，毕竟剧团的生意从来没好过是不是？你在这上班，肯定也看出来了，都没什么人来看戏嘛。”

“然后吧，不知道怎么回事，我那天带梦梦过来演戏这件事居然让老文给知道了，他发了好大的脾气，骂了我一顿，还扬言说要扣我的颜料钱！”说到这里，文雯气得直拍手。

“那可是颜料！姐姐，你说这合理吗？我小文师傅可是学美术的，颜料可是我的命，‘命’都被捏死了，小文师傅还有快乐可言吗？没有！唉，真是气死我了。”

文雯那副样子像是有满心的怨气没发泄，一直憋到现在才终于找到人诉苦，她紧抓着许安源这个陌生人喋喋不休：“……这事我也没敢跟李梦说。她心思敏感，我怕她会往心里去。我原本也没想闹成现在这样，要是老文不骂我那么凶，我肯定好好跟他道歉，毕竟我现在只有他了嘛……算了，不说这个。”

“反正事实就是，老文骂了我，我很不高兴，我才不要道歉！我就要躲着，让他找不到我，让他着急，这样他就没办法怪了我，嘿嘿嘿。”

单看文雯的行事和表现，许安源还真猜不到对方竟然来自单亲家庭，因为打从第一次见面起，文雯总是表现得很乐观，甚至乐观到了有点儿刁蛮任性的地步。

不过这孩子本性并不坏，只是想法稍稍孩子气，导致许安源忍不住将人视作小朋友来看待。

“所以你要一直躲在这里，等到文老板发现你为止吗？”许安源问。

“对啊对啊，我才不要先跟老文讲话呢。”文雯将尖端那一点儿糖咬碎吞进喉咙里，“对了，姐姐，真不好意思，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你叫什么呢姐姐？”

“叫我安源就好了。安心的安，光源的源。”许安源浅笑道。

“好的，小源姐姐。”

“对了，小源姐姐，你来这里是打算做什么啊？”

许安源面露尴尬：“我……也是为了躲人。”

“你躲谁啊？”文雯的八卦之心熊熊燃烧了起来，“不可能是父母对吧？毕竟你爸妈又不在这儿上班。那小源姐姐，你难道……躲的是喜欢你的人？”

“算是吧。”

许安源也不知晓那位岁小姐的真正想法。说是“喜欢”，倒也真有些像喜欢，不过岁永无对她的喜爱之情恐怕不是大众所理解的那种恋人间的暧昧情愫，恐怕更像是某种特殊的占有欲或者……物欲。

相比成为恋人，岁小姐像是更想将她剥皮放血，然后悬挂在岁小姐那充满故事的收藏架上，作为一道曾经的活体人类收藏。

岁永无大概都没将她当做一个拥有独立思想的人类来看待，在对方心中，自己不过只是个有趣的小玩意儿。

“小源姐姐，你躲着他，是因为你对他没有感觉？你讨厌他追求你是吗？”

也、不完全是这样。

许安源今年二十一周岁，她单身的时间与她的年龄相等，但是任何一个正常人类都会对自己未来的恋人有所要求和构想，许安源也不例外。

在恋爱方面，许安源给自己定下了两条不成文的规章。

一是，她绝不会因为太过喜欢某一个人，从而为了对方改变自身。适当的磨合是可以接受的，但如果对方本身与她不契合，那么她就会果断放弃这段感情，绝不拖沓拉扯。

第二条在旁人看来，或许会有些极端。那就是许安源希望自己可以在一段恋爱关系中掌握主动权，这个“主动权”并不是说体位，而是指思想和精神方面，她不喜欢受制于人，这是她的性格，她渴望成为一段情感中的主导者。

但是显然，这两条中的任何一条，岁永无都无法做到。

岁永无的性格不像是后天培养的，倒像是某种天生的缺陷，这是许安源所不了解的领域，但她大概能猜到这或许是自闭症的一种。

岁永无想要养着她，说要对她好，这不是对待恋人的方式，这是对待“金丝雀”的做法。

许安源不是金丝雀，也不会因为岁永无有缺陷而高她一等，她是人类，是芸芸众生、是普罗大众中的一员。

所以许安源现阶段根本不可能答应岁永无的交往要求，更何况，她现在清晰了岁永无的本质，知晓了对方是一个高危险性的连环杀手。

许安源的眼睫眨了几眨，暗自思酌道。

她忽然觉得自己很有必要再回去暗巷一趟，摆脱这种穷追不舍的危险分子的最好办法，只能是报警，可惜的是许安源手上无法提供任何切实的证据。

岁永无的收藏室严防死守，她没有指纹，更不知道密码，没办法进入。至于暗巷，岁永无昨晚才派人进去过，许安源也无法保证那个翡翠制成的冰锄还在原地。

所以现在她能做到的事，只有趁此机会赶紧离开槐城，暂时逃到一个岁永无找不到的地方藏匿起来吗？

许安源内心第一时间泛起了不舍的情绪，她的感性告诉她应该在离开前去跟爸妈告个别，她的理智在挣扎，警示她根本没有多余的时间，现在很有可能是她唯一的机会了。

去见他们？

冬风如攻城的勇士般冲撞着墙面，文雯被那巨响吓了个激灵，下意识用手指捂住了自己的嘴，许安源看到那手指上有着颜料的痕迹。

“ ‘老文扣我颜料钱……要是他不那么凶，我肯定跟他道歉……毕竟我现在只有他了嘛……’ ”

许安源谁也没有，她孑然一身，她所拥有的一切，只是她自己。

……不去见了。

她要，活下来。

许安源下定了决心，她走过去，主动握起文雯的双手。

她不仅要活下来，更要好好地活。

这具写了她名字的身体不止属于她本人，更属于她的两位命名人。

她说：“文雯，能拜托你不要将我的行踪说给任何人听吗？”

“当然！”文雯一口答应，“小源姐姐是不是要离开剧院？那我可太懂了！我知道有一条路可以神不知鬼不觉的来回剧院，嘿嘿，实不相瞒，我自己就是从那条路溜进来的。姐姐，你跟我走，我带你出去！”

“谢谢你，文雯。”

许安源双手拎着戏服的裙摆跟在文雯身后，两个人在一件件刚从水里捞出的戏服中穿梭，满地蜿蜒的水痕浸透了许安源的鞋底，寒意从脚下升起。许安源不在乎，她看了看文雯的双脚，发现对方穿着有小高跟的皮靴，于是放下心来。

一路上，文雯好几次刻意地挡在许安源身上，甚至不想让洗衣房的阿姨看见许安源的脸，多贴心的一个小女孩。

剧院外的气温很低，许安源忍受着寒冷，将双手藏在戏服的宽袖里口吐白气地同文雯告别。

文雯笑嘻嘻地摆了摆手，很无所谓地又原路返回。

“再见，小源姐姐，明天见！”

“再见，文雯。”很抱歉，明天你见不到我了，我会离开这座城市。

许安源出行所需要的最重要的一样东西——手机，岁永无已在登台前还给她。至于身份证和其他重要证件，都在她的出租屋里。

破旧单薄的女仆戏装吸引了每一个过路人的注意力，或许因为是生死攸关之间，许安源发现自己内心前所未有的强大，她不在乎那些投过来的视线，也无惧寒冷，每多走一步，便愈坚定。一种新的希望充盈在她胸膛，这使得她无所畏惧。

回到出租屋的前一秒，许安源订好了夜间的车票，她以最快的速度换回了自己日常的衣服，随后开始打包行囊。

好在她所拥有的物品也并没有很多，所以收拾起来很快。

因为内心迫切地想要摆脱岁永无，所以许安源破天荒地招了一辆夜晚的出租车，把行李箱安置在后备箱后，许安源抱着背包谨慎地在蜷缩在车的后座。身后的破败楼房、她的出租屋，仿若一张贪婪可怖的大嘴，若是她晚上一步便要将她给啃食殆尽。

许安源绝不会希望这样的事情发生，于是对司机道：“麻烦快一点，我很急。”

文雯刚出洗衣房，同岁永无正面遇见了。她不认识这个人，但是她还记得这张惊艳的脸，正想打招呼，岁永无却脚步匆忙地无视了她。

“哎？她很着急吗？难道丢东西了？”文雯困惑地挠了挠头。

许安源在候车厅里给房东说了她要退租，押金她不要了，同时也给文老板发送了一封正式的辞职信。

文老板回复地极快，他一条条简讯发送过来，向许安源询问具体的原因。

文老板：“发生什么了？辞职离开是你的自由，但是大晚上这么突然……安源，你是在担心吗？陈烊今晚已经被我辞退了，只是还没来得及告诉你。我知道，我也有连带责任，是我对你们员工还不够关心……好的话我不会说，但你可以对我提要求，我会尽量满足，我还是希望你能留下来。”

“安源，你应该知道我在写新剧本的事，《纽约摩登商人》里有一个非常适合你的角色，我知道过去是我们剧院亏待了你，相信我，这次的角色真的不一样。”

“工资方面，现在我们剧院有资金了，可以帮你提高一截，你要不要再考虑一下……你的演技是我们剧院最专业的，这个角色她真的很适合你，岁小姐她也很期待看到你演这个角色，我知道，你跟她是朋友是不是……”

后面的话，许安源没有再看了，她用力地摁熄了手机屏幕，缓过那口气之后，设置了免打扰。

尽管许安源买了今晚最早一班去隔壁市的大巴票，但是现在距离发车，仍然还有一段时间。许安源神思空散地坐在冰冷的铁制长凳上。

今年六月，她擦着边从槐城艺术大学——这所全国知名的艺术类院校毕业，那时的许安源还未完全适应从一个父母双全的宠儿演变为孤儿的过程，她将自己的生活搞得一团糟，却还要马不停蹄地为了养活自己而努力。

学业、借钱、还债、父母的身后事，塞满了她大学后面两年全部的生活，等她精疲力尽地走进社会，那些卑微挣扎的记忆还影响着她的梦境，但她没有时间停下来调整自己。当时的她迫切地需要一份工作，只能不管不顾地走进了招新门槛最低的新乡剧院。

她想让自己忘掉中秋那天所发生的一切，可眼前挥之不去的血色和仿佛近在耳侧的车辆碰撞翻滚声令她头疼欲裂，越抗拒回忆，回忆却像难缠的怨鬼一样紧追不舍。

许安源深吸了几口气，将眼角的泪意压下去。

“别再折磨我啦，我好不容易才走到现在。”

等情绪稍微稳定一点之后，许安源才发现自己胃囊空空荡荡，极需进食。不过还好许安源早有准备，她从背包里掏出一盒泡面走向开水房。

坐在她隔壁的农民工大叔刚好也要泡面，几乎不用犹豫，先一步到达的许安源便将接水的位置让给了对方。

不巧的是，开水房的热水供应有限，大叔刚好接走了最后一碗热水，现在水温只有三十几度，这显然是泡不开许安源那碗面的……也不知道下一次水开要多久。

大叔见状，整个人都变得不好意思起来，他僵硬地捧着一碗红烧牛肉面，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丫头，你看要不然这样吧，只要你不嫌弃俺脏，你就跟咱换一碗面。你吃我的，我吃你的！俺年纪大，凉水冲一冲也能吃。”

许安源当然是拒绝了对方的好意。

她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什么善良的人，但是已经付出的好意哪有再收回的道理。她只是做了每个普通人都会做的事情，不需要大叔的回报。

许安源抱着没拆封的泡面重新回到了座位上，她从包里翻出跟泡面一起买的火腿肠，一小口一小口地吞咽着。

听说多咀嚼能增加饱腹感，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哪怕许安源没有再关注身旁的大叔，但泡面的香气还是不间断地飘向她的鼻尖。

红烧牛肉味泡面，这种平常摆在货架上都会被忽略的速食面，此刻竟然成为了堪比珍馐的美味，勾得许安源空洞洞的肚子越来越不安分。

许安源揉着肚子叹了一口气。

一段轻缓的轻音乐过后，候车厅里响起语调遗憾的女声广播——

［尊敬的各位旅客朋友，由于受到暴雪天气的影响，所有班车的入站时间都将向后延缓，很抱歉给各位旅客朋友们的出行带来不便……］

延期了……？

许安源闻声偏头看向窗外，隆冬的暴雪将夜色完全地染指，所有的视野都被雪花给填满了，外面的世界惨白一片。

“这雪也下得太大了点……”许安源喃喃道。

“是啊，安源，好大的雪。”

听到这句突兀至极的女声，许安源立时回头，仅仅一个侧身的功夫，她身边竟然换了一个人！

原本坐在她旁边吃面的农民工大叔不见踪迹，红烧牛肉面的味道还在，可此刻坐在她身旁的人……是如鬼魅般忽然降临的岁永无。

许安源瞳孔骤然睁大。

岁永无则是笑容嫣然。

她全然意思不到自己的突然出现给身边的人带来了多大的影响，自顾自地继续笑道：“我抓到你了，安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