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彧跟着归栖出了东阁,走回佛理寺前院。
鹿彧不得不佩服眼前这人的记忆力,小沙弥就带他们走了一遍路,他便都记着了。
只见院中一个胖沙弥正被两个瘦沙弥仗责,此外还有一位年长高僧正捻着佛珠。
“别打了!别打了师兄!我错了,我真的错了!哎哟!”
那年长高僧道:“出家之人忌荤,你已是第二次犯,叫我如何信你?”
“师兄!我再也不敢了……救救我!我错了…我错了!”
高僧叹了口气,道:“长孝,你告诉我,皈依三宝分别是那些?”
“皈依佛…哎哟!皈依…法,皈依僧……”
“不错,”高僧疲惫道:“出家之人忌酒忌荤,忌情色。如有再犯,便逐出佛理寺。这次暂罚你把三皈依的蕴意各抄三千遍……”
此时轰然一声巨响,天间骤然下起暴雨,将那摇摇欲坠的树叶从枝干上冲刷下来。
方才那四位和尚消失不见,彼时有两位尼姑从西阁跑出来,一前一后,一追一赶。
“林念,你带把伞再走!外面下着大雨呢。”
“知道了,谢谢!”林念接过青伞道“你快回去吧!”
“好,那你下山注意安全,路滑得很!”
“知道啦!”林念撑伞,急匆匆跑出寺庙,似是要去见什么人。
鹿彧归栖站的地方没有遮挡,这会儿淋湿了一身。
“我们要跟上去吗?”鹿彧问。
归栖答:“不知道,反正我懒得去。”
层层黑云翻滚,阵阵雷声巨响,大雨不断落下。
倏地,门口走进一女孩,一袭白衣无暇,似是鹿彧先前见过的那个。
“嫁娘好,好嫁娘,新婚夜来春心漾。嫁娘好呀好嫁娘,盖头下来泪淆然……”她每走一步,白衣上便凭空溅出一道鲜血,最后她全身上下都染了大片血。
转而她低头,见那血染的红衣,面露无辜之情:“咦?这是谁的红裙,怎么穿在我身上啦?好漂亮呀!嘻嘻,像王姐姐的嫁衣一样……”
她走至归栖面前,朝他歪头一笑,却把头歪到颈窝里去了。看得出来,里面的骨头断了。
她咯咯笑道:“王姐姐今天好漂亮哦~”
“风云玄水扇!”归栖右手一挥,那女娃的头便落了地“不好意思了,我的脾气是一点都不漂亮,见鬼就杀的那种。”
鹿彧看得心头一颤,这人还真是杀人不眨眼。
紧接着,地上那颗头又抽搐着飞回脖子上,她惶恐道:“姐姐要出嫁了……不行,王姐姐不能嫁……还有一天,还有一天……”
说着她倏蓦地抬头冲鹿彧道:“林公子,你救救她……”
在这女童抬头时,头又与颈分开,险些仰掉下去,她便忙用双手扶了下。
这女童出现这么多次,必定不是巧合,鹿彧寻思着,蹲下身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了?”
女童听罢,眼里闪过几分迷茫:“名字……名字?他们就叫我丫头,今年8岁了!不对……今年是哪一年呢?对了……林公子,你是不是喜欢王姐姐呀?”
归栖噗嗤笑出声,似是要说什么,转瞬鹿彧瞪了他一眼,他便闭了嘴。
这丫头长得圆润水灵,披散着长发,颈上横着一道狰狞的口子。
她小声喃喃道:“王姐姐好像在叫我……”
丫头拍了拍裙裾:“不能这么去见王姐姐,好脏……好脏……”她转身朝门外移步,身上的血迹也随她的步子渐渐隐淡。
归栖一把拉住刚走了两步的鹿彧,语气带点儿无奈道:“你是菩萨吗,这么急着去送命?戏看完了就回去,都湿了一身,秋风这么冷,还不快去房里取暖?”
房间不是很大,烈焰在盆中吐着火舌,两人拾了几根枯木作支架,脱下外衣拧干水搭上边烘烧。动作间,两人的手无意中碰到过好几次。
归栖到没什么反应,只是鹿彧不禁皱了皱眉。
他们内衫均是白色,沾了水,肌肉线条若隐若现。
“冷不冷?归栖忽然道“冷就到床上侍着去,抖成什么样了你,我有那丫头吓人吗?”
“不冷。”鹿彧莞尔而笑“你比我年长,按理说是我长辈,羁怀仙君先请。”
归栖听此倒也不跟他客气,脱了鞋便往床上一坐。
随后,他玩味儿道:“老人家都没你抖。”
鹿彧不语。
归栖这人伶牙利齿,还武力高强,打不过也说不过。
归栖叹息道:“这会儿要是夏茶茗那小子在便好了,他那火烧得烈,随手一把火,半个茯苓山都可以烧没,如果这没有怨气的话。”
“仙君,”鹿彧好奇道“你跟我师兄是什么关系?”
“我喜欢他,你说是什么关系?”归栖双眼一弯“怎么,有那么不可置信?”
没有,“鹿彧垂眸,一滴小水珠顺着他长睫毛流下“只是没想到你会喜欢人。不过,我师兄他似乎没有喜欢的人。”
归栖点头:“我知道。但我这人交友,一看实力,二看脸,三看身材。夏茶茗这三样,样样都好,就是性子不太好。”
“是吗?”鹿彧想到他在宗门这几年里,夏茶茗对他是有求必应,教他琴棋书画,陪他练习仙术。实在不符合归栖所说的性子不太好。但转而一想可能因为他是他弟弟。因为是夏茶茗的弟弟,所以他便对他格外好。
“我先睡了。”归栖钻进被窝,衣服上的水沾湿了点儿棉被。
“好。”鹿彧画了个暖身符坐在火旁。
他们到茯苓山时日已过半,这会儿已近黄昏。
奇怪,鹿彧寻思着,这么久了山上却无宗门内其他弟子。
其他人他不知道,但以夏茶茗的实力,现应早就在山上了才是。山顶只有这么一座寺庙,他们还能在哪?
“夏兄啊,”晏吟秋喘着气道“这还有多久才到山顶?都爬了好几个时辰了。”
夏茶茗抹了把汗:“我也不清楚,按理来说应该早到了。”
花潇听此,狐疑道:“我怎么觉得,这山似是不让我们上。也许有一种可能,山上有一道我们进不去的结界,碰到结果,便会不知不觉地折返下山。只是受黑雾影响,我们并不能觉察到自己是在上山,还是在下山先前晏吟秋说头晕,可能就是我们一直在兜圈子所致。”
晏吟秋挠头:“那我们现在怎么办,下山吗?”
“不错。”夏茶茗道“但我们不知道自己现在是在下山路,还是在上山路。就好比我们先前自认为是在上山,实则却在徘徊,不进不退。上下山的感觉有异,而我们一路上感觉无异。所以,我认为与其说是在循环上山下山,不如说是在结界边缘绕圈子。”
“嗯,应该就是如此。”花潇道。
晏吟秋:“?”你们都懂了?那我……不懂也罢,跟你们走就好了。
夏茶茗却微微皱眉道:“问题就在于,我们要怎么找到徘徊的起始点?”
花潇思索道:“有道理。不过,你记不记得,我们每走一段长路,便会听见一声铃铛响。或许这个就是关键。”
“好,那便继续走。”夏茶茗道。
花潇低笑一声道:“这个布局者还挺有意思。”
晏吟秋:“……”这个花重锦跟羁怀仙君性子还挺有相似之处,不愧是师徒。
弯月徐徐升起,却在黑云陪衬下,显得毫无生气。
树梢落下最后一片枯叶,像是在暗示些什么。深夜静得要命,佛理寺周遭这偌大片黑森林里,连声鸟鸣都不曾有。
这样的气氛之下,真不知归栖是怎么睡着的。
侍归栖醒来之时,天间那轮月正被黑云遮着。
鹿彧见归栖穿鞋下床,往身上套外衣,便问:“你要去哪?”
“去上柱香,”归栖意味不明地笑了笑“顺便作场戏,你也一起,快走。”
鹿彧一面穿衣一面道:“上香和作戏有什么关系?”
“茯苓山妖王都好骗,我来这杀过两只妖,已经摸清了它们的套路。”归栖双手抱胸道“往后衣裳湿了不能直接往被里钻,起床后这内衫虽不滴水,却沾了体温,像是全身出了汗一般,让人不适。”
他这后半句不知是对谁说的,许是自言自语罢了。
佛堂里点着蜡烛,佛像前摆着祭品,倒是衬得深夜多了几分生气。
鹿彧没想到,归栖竟真是来上香的,只见他把香点燃后,插在香炉中,虔诚一拜。
“皈依佛……”彼时一个声音传来,听不清是男是女“皈依法…皈依僧……这皈依三宝,你可记住了?”
寒冷的气息迎面卷来,扑灭了红蜡烛,桌上祭品滚落在地,化为粉尘。袭面而来的恶风夹杂着血红云霭。
那霭霭红云里边儿是杂七杂八的声音,道不尽的苦楚。
“我不嫁!我不要嫁!!啊啊啊啊!!!!”
“全天下都等着看你的笑话呢,怎的不嫁?”
“哦~你不会还踮记着那个林什么玩意吧?”
“你呀,就从了他吧,跟佛理寺的人在一起,哪能有幸福?”
……
“王姐姐,”丫头从雾里走来“你怎么来这么晚呀?你快随我进来,今日是你与李公子的大喜之日,你可要开开心心的。”她一袭红衣,画着浓妆,梳了个飞仙髻,头上银饰叮当作哨。
丫头朝他们伸手道:“林公子你也快和王姐姐一起来吧!再慢一点就要过吉时了。”
鹿彧见归栖抓住了丫头的手,才跟着牵住她。
奇了怪了,“王姑娘”不是要嫁给“林公子”吗?怎么现在又变成了“李公子”,他们三个到底是什么关系?
丫头领着他们“哒哒哒”地跑进雾中。而雾里,是一片刺眼白光。
侍那光暗了些后,二人缓缓睁开眼。
他们却是一袭喜服。归栖盖着凤纹红盖头,脚下红鞋绣金花,身上红衣并蒂莲,腰间挂银链,颈间绕银饰。遭周红帐珠帘,香熏烛明,囍字满堂。
眼下屋内仅有他们两人,而丫头却已不见。
归栖伸手将盖头拉下,便与鹿彧四目相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