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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1章 千般色相偏看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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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意羡像从水里爬回岸上的野狗,却在一座海上行宫醒来。这是驻扎南海海域中最大的超级私人游艇之一,纸醉金迷蜚声亚洲。七层甲板,占地面积三千平方米,相当于给一栋水滨城堡打了一个移动地基。

何意羡从主人卧室的床上起身,走到窗边,望着舱外的海面上也映出游艇爆发的犹如地狱烈火的灯光。跟外头好似是彻彻底底的两个世界,一分为二,弄不清楚哪边是阳界哪边是阴间。

屋外半封闭式的走廊上,何峙通话当中。

“我哏样做,自有我嘅打算,白打水漂都唔紧要。”他的嗓音有如音色上好的大提琴,这句说完便结束了。

岸上那高耸的摩天大厦优雅地一点点消失,荡起的烟尘无比壮观,一个大都市倾覆了。工程师在说,金江一期会向西南面倒下,砸向二期。

时空仿佛倒转,回到何意羡从康沃尔公主号死里逃生的那一天,今昔情景一模一样。当时他告诉自己,忍不了眼前,便没有日后。即使天不假年,成功不必在我,功力自不唐捐。过去半年,竟又回到起点。何意羡疲惫不堪、目光呆滞,连去想白轩逸现在哪里,眼睛干干的,也没有力气。

他想打开电视机看看,直播会有回放吗?转念一想,时代广场公映也改变不了什么,何峙在香港好像没有摆不平的事情,任何人对他在政治、商业上的抹黑,操/弄,影响似有若无,指的是何峙可以让它有,也可以令它无。你以为他快活日子过得太多心理戒备就会放松,实则每一条犯罪脉络都能做到滴水不漏,法律和敌人永远都找不到证据审判他,与北京亦是任何问题都能谈出一个解决之道。

作为舆论战的进攻方,何峙深刻干预大众认知已久,这一起直播事故兴许将会变成恐/怖分/子编织谣言暗/网,操纵香港叙事。妖魔化爱/港领袖,完全就是天外黑锅,风评被害了。何峙那些所谓的倒霉事,只不过是一些轻烟轻雾,只需风轻轻一扫,便化作无痕。最终在于普通民众的眼睛里,自己三番陈词就如小丑般,令人一笑罢了,甚至其心可诛。何峙是说过,真相不重要。口口相传的,就是真相了。

护士说病人醒了,叫医生进来检查,却被何意羡用后背抵住门,通通拦在外面。

大家习惯了,何意羡吃药像个小孩子,每回都要哄,且一次比一次要求更过分,真系百厌概细路。遂请何先生过来作主,何峙却说:“唔使再讲,唔紧要。”

众人不敢置信:“真系唔紧要?”

“佢想生定係想死只睇自己心情,同任何人都冇關係。”

医生讲,唔看诊可以,药一定要食。何峙话今日佢会食嘅。医生提醒,佢食药一曝十寒,治疗效果非常之差。何峙:“佢听日开始每日会按时食药,辛苦你哋。”说罢就让医护都回去了。

何意羡闭上眼定了定,觉得现在还没有到慌神的时候,人为地把气氛搞得很紧张也没有必要。见步行步,走了再说。可他目前的状态就连撒谎也无法圆满完成。环顾房间,没找到武器。何意羡透过猫眼看了一下,何峙不在那了。何意羡放松一口气,却忽生出一种自己不做什么,颓唐下去,崩盘的局面开始滚雪球越来越大的感觉,忙打开门叫住何峙:“你好不得了啊,我肚子叫你听不见。”

何意羡出门快步朝他走过去,走近了,才知道很陌生似得,保持距离,缓缓地眨一下眼睛。走道丝绸占地,锦缎铺路,到了吃饭的地方,白饴洗锅,宝蜡当柴。香港成千上万的人死去,成千上万的人痛苦着,何意羡看着这些依旧的富丽华美,撕扇子也作不了千金一笑,越来越心灰意冷。原本为了满心收拾山河,挤出来的明亮样渐渐黯掉,如同行尸走肉一般的奴工坐上了刑椅。

何峙平常地说:“看你心里装事情。”

何意羡把一颗方糖沿着杯缘滑进鸳鸯里,眼睛肌无力睁不开:“岂敢岂敢,只是没有睡好,还做噩梦。”

何峙听笑了,眼神和笑容都笃定:“你觉得这始终一场梦。”

“不是吗?彻头彻尾完全是梦,我说得对吗?”梦和现实,阴与阳,把心情捣动得混乱,像杯里的热鸳鸯。何意羡说话时的银匙仍然夹在食指和中指间,在半空晃了一下,像一支银色的香烟。

“显然我不会说你是错的。”

何意羡了解他叔叔,擅玩政治的人不走后悔棋,回头路。很多事当时若决定过去了,事后绝口不谈也不追究。银匙碰了一下杯壁悦耳清脆,何意羡却突生犹豫:“我非要你说呢?”

“那也不要去听。世上有许多事情,唔知好过知。”

吃饭是一种挑战,看看时间坐下才过三分钟。何意羡咳嗽连连,烟瘾发作不断。要来一个扁瓶子,里面有威士忌,仰颈喝了好多口。喝空了发现何峙没有在看他:“我讨厌你故作神秘。你不对我说清楚,我就一枪崩了你。”

然后把两只手臂都放在桌上,像幼儿园老师前倾着身:“现在几点钟?”

“十点廿八分。”

“我们在哪里?”

“还在维港上。”

“我的外婆呢?”

这只是一个切入性质的问题。何意羡只想问他哥,这能问吗,即便能问也能第一个问吗?

何峙未答。何意羡细嚼慢咽了一会,才说:“你又不理我。”

“我以为你会继续问。”

“…我…我先问这一个。算罢,食饭最重要,其他讲乜都多鸠余!”

“处理了。”

何意羡的五官紧绷继而抽紧,直望他眼睛:“处理是什么意思?”

无一丝闲言赘语:“这好像是世界通用的词汇吧?”

何峙茶不可满,只斟七分;何意羡失仪连夹几著,饮羹不加咀嚼而连菜吞下。

有件难言事,何意羡在牢里时候被关进狗笼看门,病根落下,过于激动就会耳鸣。这毛病他很久没有再犯,现在耳膜传来一阵阵轰击:“我该说你神通广大还是应该要害怕?何峙,你说过暴力是最后的手段不得已而为之,流血只是一种手段,不是目的,难道不都是你自己说的?”

何意羡在怕,怕白轩逸用生命来保护生命,却步人后尘,活不到日出了。一切不过是为了扑火再做无谓的挣扎。心急,吃相便不好看,从食物来就口变成嘴去找食物。又觉得这样会让何峙不悦目,不开心,何意羡站起来:“我怀疑你前世一定是个皇帝,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不忘享受。我要先消会食。”

他绕到个头庞大、颜色浓郁的春带彩翡翠屏风后面,只见厨师正将鱼切片,做成刺身。然后恐怖的来了,他居然将鱼放回鱼缸。那条割得只剩胸鳍肌肉的花鲷鱼,继续撑着累累白骨在鱼缸里游弋,诡异极了景观教人心惊肉跳。

何意羡坐回来,挺着身体。

“很新鲜,试试。”何峙将一片鯵鱼放进餐盘。

何意羡只说了两个字:“恶心。”

“是吗?可味道确实不错。”

这在日本叫作“泳骨”,食客可以在享用鱼肉的同时观赏鱼游水中的情景。意味着剔肉的时候不能过多损害鱼的神经、血管,以防鱼游不动了,或者失血过多而死,对厨师刀工的要求有如天工。屏风后那一位便是专门从大阪请来,活体鱼生世代传承的大师。

何意羡眉头紧锁:“你不觉得这很变态吗?”

何峙说:“那就撤了。”

侍应们重新传菜,屏风后似乎再也听不见游鱼的水声,连忙碌的人影都少了几个似得。

何意羡却没有中止这个话题:“你这么爱体验这种生猛的新鲜感,残忍的成就感,你怎么不去吃会眨眼睛的牛蛙,腮帮子会动的鱼头,小火温烤烤活鲍?你每次请我吃饭,是不是每次都端上来一盘盘的地狱烧?”

“地狱天堂,似人饮水。今天的鱼确是我挑的,别人都说那条鱼游不出去,要我自己掂量。”

何意羡难安,襟前的一颗钮扣系了又松,松脱了又系,随意用叉子撩了几口肉就想说饱了,又站起来:“鱼养久了都会有感情,照你这么说,人类才是冷血动物。”

何峙说:“你喝多了酒。”

何意羡不想回他,常常你不回他就精神胜利了,随便你讲,我有妙界。但今天偏偏忍不住:“我没有!”

“但如果很多人都说你醉了,你就该坐下来了。”

何意羡单方面互瞪。他的一举一动不用猜都能看透,虚张声势但不中用。于是何峙看得笑了道:“你是鱼吗?鱼受惊了会拒食。”

何意羡低头不语,双眼望向地面,明明已经不在海里,他的小腿感到阵阵冰凉。半晌,走过来,呆站会,将自己的外套脱下来,披上何峙的肩,像殓房里的盖尸布,并抱住他。何意羡耳朵里嘈嘈,感觉躁鸣已经盖过了自身的说话声音:“鱼不好当,因为经常是这么拼没有结果,到时候只有鱼死,网却不会破。但是别的动物日子也不见得好过,也有句话,咬伤每一任主人的狗,只能用铁腕镇压或者干脆弄死。”

“对待咬伤主人的狗和对待家人当然不一样。”

“家人你都处理掉。”

“你不一样。”

何意羡做坏事,被逮到了,也只是少年犯关不了太久,毕竟小孩子怎么会知道一个巴掌能带来那么大的龙卷风呢?何意羡无言地俯着身,背后拥抱了一会,何峙拍拍他的手背安慰时,何意羡握回去,说我奇蠢无比,闯出好大祸,我是个有病的人,我是一个心怀歹毒的人。何峙说,这事我去办,把心放回肚子里。何意羡问,你就不生气。何峙道,对家人的责任总得摆在最前头,否则有家跟没有家便无太大差别。

何意羡说:“嘴上很好听,手却不想抓紧我,你就像牧羊人从不安抚牧羊犬。”

何峙换了一只手去握。何意羡追问不停,非问到底。何峙才说:“不是我不想。很久前右边手受过伤,手筋断了,现在还有点伸不直。”

何意羡奇道:“我怎么从来不知道?”从来没发现。

“问你的心。”

“……现在不想问。”

“那就不要问了,我已经看到。刀刃有锯齿,比中指长一点,形状像狮子的剑齿。”何峙的口吻没有惊讶,更非怪责。

寒意止不住地漫上来,何意羡这下只能站直回去,退出了拥抱半径。

何峙是在形容他胸怀的匕首。

何意羡笨拙应变:“你突然讲这个话很跳戏,你知唔知啊?我只是摸摸你有没有‘套龟壳’。”

“我以为你我都习以为常。”何峙不以为忤。

何意羡自己也说过,宁可相信世上有鬼,也不能相信何峙你把我放在身边的脑子里没水。你抽的雪茄有□□,你喝的咖啡加安眠药既提神又镇魂。赛马大奖赛我那么想赢是为了让你闹丑闻,结果什么也没有,不是讲港媒很勇吗?一条条都是你的门下走狗,你何教授的桃李给你唱赞歌,我恨不得干脆从领奖台上冲下来跨着马撞死你。你猜猜为什么垃圾桶里的盘子碎片拼起来发现少了一块?我给你递烟,点火的位置伸得不够,你那么爱我尊重我就得低下头嘴找火,头探了过来就会被我一刀叉捅进大动脉。不赌不知时运到,终于给我等到那一晚…何意羡刷一拉开餐厅的窗帘,子弹就如密雨飞进来。房间一片血腥,所有人都在始料未及中被射杀。何峙把他按倒全身护住,躲过两轮弹雨。安保严如白金汉宫的何宅,哪里来的内鬼?

当每个人都说别再姑息折衷,劝你把猫扔了吧,你看看弄坏你多少东西?

真身为猫?也不一定,如此阴险,非鬼即狐。

其实,何意羡也清楚这愚昧纵容为什么,因为每个人包括何峙都有自己的解压方式。事实证明,如果你没了威胁,那么什么样的威胁都会变得绝妙可爱。即使你长得很凶。

何意羡回到自己的座位。冰火菠萝油已经过了赏味时期,不好再吃。何意羡提出去游艇上四处逛逛,走一走。地方太大,何峙问他想去哪里,何意羡说不出个所以然。何峙说要玩扑克吗?何意羡讲,我打麻将都输钱,一直靠你给我喂牌。

侍者递上来地图,何意羡感叹:“快赶上一个巡航舰了,但也就是一个冰山的事。”

何峙笑道:“你想要先跳?”

何意羡脱口而出:“我狗刨也要游回去找白轩逸。”

听到对方轻笑声:“你咁分唔清爱同不甘。”

何意羡才意识到,握着拳抬起头和他对视:“有什么区别?”

“爱尚可以追求,不甘唯有认了。”

何意羡不想越描越黑,马上住嘴。何峙便让他轻松一点:“小羡,不是提审你,只是看看你。”

“你看到什么了?”

“我在你身上看到了我的过去,却不想看到我的未来。但是你会比我更不开心,因为我愿赌服输,而你不是。”

何意羡飞快翻页,语速更快:“快说去哪里,你是一家之主,该你做主就要做主。”

何峙想了想:“剧院在排你的戏,要去看看吗?”

“什么叫我的戏?”

何意羡最喜欢的音乐剧团,何峙从百老汇请了过来。担心所有剧目何意羡都能背了,没有惊喜感,编剧全新撰稿,演员日夜彩排。唯心主题,英雄史观。但是屡遭何峙为他们的品味摇摇头。

“其实我也在偷偷写东西,举报你的举/报信。顺带说一嘴,你在北京真的,你交友蛮广阔的嘛!”何意羡还带一个向上的尾音,“喔,所以就这样?你最近都在忙这个?”

“也忙其他事,但事情有主次。”

两人漫步到甲板上,高耸的维多利亚女皇铜像伫立在船头。迎着飒飒海风,陆地上的烦恼事仿佛烟消云散。

何意羡在白钻色的长沙发上刚刚坐下来,何峙便说我们回去吧。何意羡坐着不动,上下掸了他一眼。何峙给的理由离奇,他说外面没有准确的时钟,宴会厅有一台原子钟,每两千万年才误差一秒。何意羡说玩捻完!那东西不顶用,因为和你在一起一秒钟超过两千万年,我们之间已经全部错光光了。何峙说,那就唔捻好浪费老天爷的一番好意。两千万年之中有今生,冇来世?躺倒的何意羡不回此句,让他用手表看时间就好。然而手表的石英芯今天受了剧烈震动。何意羡就说,我没感觉哪里会不准,但你手腕的香水让我闻得有点晕晕的。闭上眼再不去理睬。

夜风在身上绕了一圈圈,随着呼吸如波纹缓缓起伏,又吹向无垠宁静、不可知的所在。何意羡听到单调的海浪声潮,忽感觉每个人都是其中的鱼,有人是鲸鱼,在水中打个滚能掀起万丈波澜;有人是海马,安静地过自己的生活,大风大浪与我无关。

“零点钟了。”

“知道了,还能活着见面真不容易。”

“小羡,生日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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