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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席上相看浑未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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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上午,鼎盛律师事务所。

杨柏敲门时,何意羡春风满面正在通话中:“刘院长,就凭咱们俩的关系,这值几个钱啊?毛毛雨嘛……”

“什么事?”电话一挂,何意羡私底下做他自己的时候,绝大多数时间都是一张扑克脸。

但是门一开,他对面就是何峙的办公室,那边门开了一角。何峙对园艺有着特殊的情感。办公室各角落都摆满了绿植,一屋子青翠。

不免想起那夜病房惊魂,汗毛竖立。何意羡话里有话道:“一天到晚嘻嘻哈哈,你老板都吃枪子了,也没去医院慰问下?”

杨柏直咂嘴,哈哈大笑,声音夸张响亮:“我老板刀山火海上滚过来的,一颗小枪子毛毛雨啦!这还不正龙虎精神地腐蚀机关干部嘛!”

不指望从他嘴里套出点何峙的动向了,何意羡说:“你下午陪我去一趟检察院,把王笠挪用公款案子的卷宗调过来。”

杨柏往咖啡里撒了好几包绵白糖,说:“老板,大清亡了,现在谁还线下跑啊?都有案件程序性信息智能推送系统,检察官律师全程不见面,零接触。网上一条龙智慧检务,我给你发个网址啊,调也是电子卷宗,非跑那一趟干吗啊?”

何意羡揉太阳穴:“我要见他白轩逸,他还不敢推三阻四,你在这里扭扭捏捏?”

“噢……”杨柏只安静了片刻,便乐呵呵说,“老板,记得和气生财啊,这是你老跟我说的啊。人家新官上任火正旺嘛!”

何意羡说:“王笠的案子我们介入时间晚了,务必争分夺秒,掌握所有情况。”

杨柏啊了一声,这案子闹得人尽皆知,其实大家都心知肚明,就是市里的高官找了个替罪羊,现在哪个律师敢触这个霉头啊。杨柏小声道:”接这个?这案子就是人家新长官负责……“

何意羡没睡好,感觉有点脑供血不足,把脸埋在手掌:“白轩逸算个屁的官,你看我怎么干死他。”

半天没听到杨柏说话。何意羡把手移开,一看何峙就在面前。

“大老板上午好!您二位聊,我回去工作了哈。”杨柏跑得比兔子还快。

何峙说:“下午有个庭,午饭过后你跟着我。”

“你哪块筋疼?”何意羡手上的铅笔啪一声,不经意拍放到桌上。

但这个点往来的同事多,门口还有财务主管在等他签字,何意羡也不好太让何峙下不来台:“你现在还接庭?”

何峙说:“是□□的。我们去听听,顺便再和刘院一起吃个晚饭。”

说的是律协江老,连任数届全国人大代表,法律界绝对的泰斗了。

所以何意羡听了,坐直了:“你不早说?这么匆忙我带点什么过去?”

何峙和风细雨:“不用了,老人家就是记挂着你,太讲究反而生分。”

何意羡说:“那刘院那边?”

何峙说:“老样子,带点土特产就行了。”

下午法庭坐满了人,当江老入场的时候,旁听席上一些领导还站起来向他鞠躬示意。

庭审的被告人被控多项罪名,其中最主要的是“组织、领导□□性质组织罪”。当控方宣读公诉书时,江老爷子在闭目养神。读完之后寂静了一会,他才睁开眼睛慢悠悠地说:“你关于组织、领导□□性质组织罪的理解是错误的。”

检察官抗声道:“根据我国刑法第……”

老爷子不高兴了:“你犟什么犟?我说错了就是错了。起草刑法的时候,这条就是我起草的,我来跟你说说这条法条应该怎么去理解。”

然后江老就给现场的法官、检察官和一干官员好好地上了一课。他从立法理由、刑法原理、国内外立法现状以及该法条的司法适用等各个方面,滔滔不绝地讲了一个多小时,期间没有人敢打断他,反而有许多人拿出笔记本在记笔记。等他讲完以后,现场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终审落槌。审判长姓刘,当庭宣布罪名不成立。检察官“呼”地站了起来,那架势像要就地抗诉。旁边一个小检察员忙按他肩膀,看似沉住气了,但能看出他牙咬得腮帮子都疼了。何意羡看笑了,一坨甜奶油似得小男孩,那不小苏么?

晚饭在一个茶庄里。为了避嫌,四个人分三批去的。何意羡和何峙进门时,江老和刘院长正在下棋。

江老白发苍苍,瘦长嶙峋。一位饱经沧桑的老人,自有一种说不清的气度。但不知怎么火透了,把杯子一搁,震得棋子纷纷跳落棋坪。

刘院长仿佛也被触动痛处,嘴角跳动一下,长长地叹息一声。

何峙打破僵局:“看看谁来了。”

江老转身站起:“哎哟!意羡啊……”

何意羡忙把龙头拐杖拿过来,大家纷纷笑道:“这是偏心眼偏到明面上来了,当年您还是法学院院长,我们也做过学生,怎么没见您这样成日盼星盼月?”

江老拿拐杖打开:“去去,这叫隔代亲。”

何意羡正在淋漓茶宠,笑道:“可不是么,江老可是半个中国公检法系统的祖师爷。”

刘院长笑:“何律这话就太外道了,我瞧着是亲亲热热的爷孙两。江老,说句真心话,现在年轻人这么有能力还又孝心的可太少啦。你看看,他们检察院下来着一茬新的,别说什么孝道,一个个连大小王都分不清啦……”

何意羡斟茶的手停了一下,理论上按他的辈分,不该多讲话,但仍说:“刘院长这话我听不懂,谁不知道公检法就是刘关张,公安局做饭,检察院端饭,您法院才是带头大哥,吃饭的那个。刘院层次高度在那摆着,还看什么脚下泥尘下土哇?”

这话受用,但刘院长怒气太盛,仍然摆手:“何律啊,你是不知道他们检察院新来那个,真是个祖宗!真是个哪吒!他怎么翻江倒海大闹龙宫的。唉……”

何意羡继续推:“喝茶,喝茶。”

何峙却对江老说:“刚才看你们情绪不大高,是怎么了?”

何意羡又迂回:“老师,喝茶。”

何峙也笑了:“意羡,今天大家是为了你做的局。既然如此,你不想聊的就不聊了,就聊你想聊的好了。你刚才说有人做饭,有人端饭,有人吃饭,那你觉得你这位律师扮演了一个什么角色?”

何意羡笑:“江老在这,我不敢说。”

江老一心在复原棋局,闻言道:“有什么不敢?天塌下来,老头子撑着。”

“非要说么。”何意羡叹了一声,然后从何峙那搛了块茶点,“我就是个讨饭的。”

满堂笑语,宾主尽欢。酒过三巡,刘院长脚边就出现了一箱土特产。上层是红薯,泥巴不少。但是看着很土,其实很腐——下面全是簇蔟新钞,生动直白。

江老七十多岁,夜渐渐深了,他靠着椅背看似精神有些欠佳。何峙去挑了一瓶红酒,回来时拿了一块糖球搁在何意羡盘子里,一边道:“□□出山一趟,别放过大好机会。意羡,你现在手头上有什么案子?汇报汇报。”

何意羡微笑,把外套拿在手说:“今天太晚了,老爷子也困了。我看改日我登门造访,请江老指导指导。”

何峙点头:“也好,你经验也丰富了,你有能力知道自己接到的是案子,不是手雷。”

江老高兴,不让散。何峙便说:“意羡,你去把收音机打开。一会到点了,主席爱听。”

江老有个初心不改,到哪都把收音机带着。

何意羡望了一眼华丽而空荡的大厅穹顶。现实再丑陋总要面对,他按下按钮,都不用调频道。熟悉至极的声音便传来。

好死不死,好死不死,白轩逸正在坐客《沪检在线》,他说“腐败是社会动荡的导火索……”。这声音多悦耳,海晏河清,朗朗乾坤,正道之光。

何意羡却立刻调小音量,可没堵住江老的耳朵。江老哼了一声。

何意羡笑道:“妈的放屁,改革开放初期□□都说,腐败是经济发展的润滑剂。”

没想到下一秒,他们奇妙地心有灵犀,太妙了,白轩逸居然隔空接上了这话:“腐败不是经济发展的润滑剂,而是海//洛//因。”

何意羡立马就要关了,何峙却在旁发出会心的一笑:“听听,说得很好,广开言路。”

白轩逸只要不在法庭上,尤其面对何意羡,他就是属牙膏的。本质上就蛮寡言的一个人,上节目也显得干涩无趣。他说一句“物必自腐,而后虫生”,主持人却能滔滔不绝激情发挥:“收受别人的陶瓷瓷瓶,被碰得头破血流;收受别人的陶瓷瓷碗,被砸得遍体鳞伤;收受别人的书画字画,将政治生命化为灰烬;收受别人的钱财和贵重物品,就是使自己跌入了经济犯罪的万丈深渊!”

刘院长脸色愈发难看,坐不住了:“江老啊,您是下棋的高手,这盘棋下到如今谁也悔不了棋了。咱们敞开天窗说亮话,我们只有打掉了他白轩逸,这盘棋才能重新活过来!”

江老以老练的政治目光审视着面前的棋局,说:“你们刚才还问我生的什么气。”

何峙摇头笑笑。刘院长说:“唉!小何律啊,你最近有没有在外面听了些什么嚼舌头的话?”

皮球又被无声无息地踢了回来,谁也不讲话。何意羡只得道:“说这个白轩逸么,我接触过一次,不仅是新到任的副检察长,而且是最高检派下来的巡回检察组组长,成立了一个驻监检察室。不过我看雨过地皮湿,摆摆样子得了。反腐常刮‘四季风’,这阵势一年谁不见个几十回?”

何峙缓缓吹开舒展的茶叶:“那如何应对这种不速之客,你有什么见解?”

江老已半归隐山林,他其实根本不是困倦,是不想过多卷入其中,落得晚节不保。而刘院长看上去已经遭到了不小的精神伤害,已经没招了。

于是就变成一对师生的主场。何意羡看手表时的动作幅度非常大,就是要何峙知道他搞不好马上就走:“我资历浅,我能有什么?”

何峙却笑:“早上我去找你的时候,你很有。”

何意羡简直是被架在火上烤,捏着那块奶糖,状似无事发生,道:“我意思是人家既然是来打抽丰的,我们割几块肉,给他送几张成绩单得了。这年头哪个领导没个政绩KPI么,大家相互体谅。”

何峙目光里带着某种叹息:“王笠就是我们送他的,否则你觉得他为什么突然被查?不大不小不打紧的一个贪官,够他交半年的差了。意羡,你不知道?”

何意羡明着撒谎:“没具体了解过。”

何峙道:“没了解过的案子为什么接?他的家人甚至付不起起诉费,你的代理费会近乎于无,你认为你刚入行,你在做法律援助?”

不啻一声惊雷,江老非常震异,拍下一颗棋子,语调严厉:“你接了王笠的案子?意羡,你可别成了人家手里的枪,尽干些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

何意羡说:“您息怒,您听我说。白轩逸的父亲以前是最高院的首席大法官。后来虽然倒台了,也变植物人了,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他的关系网还是盘综错节。我想着我们先礼后兵,假如他实在软硬不吃,那么这个耳光非打不可了。只是现在,不到火候还不要揭锅吧?”

刘院擦汗,江老坚否。何峙却语气转和,显得深思熟虑:“嗯,这一点我同意意羡的想法。所以我想过,就算你接了,也没关系。”

然后他微笑端出真正的想法:“如果白轩逸那么想送死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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