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泳训练继续进行。很快，杨彩云能够平躺在水面上、保持漂浮，进而开始学习蛙泳的动作要领了。

父亲对女儿的进步十分满意，便在休息日带她去了老城区最时髦的冷饮店，点了一份巨无霸鲜果冰淇淋，又点了两杯加冰果汁。先买单，后上餐。

看着满满一大碗各色冰淇淋球、点缀着多种水果和甜点，小杨食指大动，直接把玻璃碗捧到自己面前，忘乎所以地大吃起来。吃噎着了，就吞一大口果汁，给它顺下去。

而杨父呢，也只能在桌子对过默默用吸管呷着果汁，冷不丁伸长胳膊，用小勺刮掉薄薄一层的雪糕，抹到自己舌尖上尝尝味儿。

忽然，杨彩云感到下腹阵阵绞痛，仿佛有一条巨蟒在肚里滚动。一开始还不以为意，继续胡吃海塞，但肚子越来越疼，到最后疼得浑身发颤，这才放下餐具，前倾身体，捂着小腹做痛苦状。

父亲留意到女儿的状况，关切问：“身体不舒服吗，彩云？月事提前了？”

“不是啊！”小杨上身几乎弯成九十度，使出浑身解数控制着□□括约肌，“纯粹是吃凉了！”

事出突然，杨父也没有带手纸，便拦住一位店员：“美女，给点纸吧！”

女服务员没回答，转身去了，然后拿来了屈指可数的几张餐巾纸。这把杨彩云晕得，差点没憋住。

“不是，”杨父摆手，“丫头内急，需要厕纸。”

店员指着卫生间方向，语气跟自家产品一样冰凉，“扫码付款领厕纸。”

一句话，把杨父也雷得够呛，瞪眼道：“冷饮花了一百多，结果连个手纸都要额外付款？”

服务员没吱声，继续忙别的去了。已经快憋不住的女孩别无选择，由父亲搀着，一瘸一拐地走到到了厕纸机的位置。

“爸，你快扫码啊！”彩云呻吟道。

“我连手机也没有啊！”父上也很绝望。

无奈，杨彩云只好掏出自己的掌机，颤抖地用微信支付了五毛钱。就见那机器一阵聒噪，吐出了清汤寡水的一小段厕纸！

“你赶紧进去吧！”父上接过小杨的手机，“我知道你的支付密码了！不够，我再接着买！”

手握纸段儿，彩云咬着牙、哈着腰，推开了女厕门，然后就见到了让她字面意义上崩溃的一幕：一道道紧闭的隔间门外，排着一条堪比火车站候车厅的长龙！

接下来发生在杨彩云身上的事情，是会让隔间里那些便秘患者们羡慕的。可错就错在，这丫头没来得及脱裤子……

小杨多么希望，自己在此后一个小时里流下的泪水，能够冲走一切尴尬与污秽。

但她的大脑早就被眼泪灌满，只能模糊地感觉到，女卫里嘈杂起来，好多人进进出出，然后就听见杨父跟别人激烈地争辩着，然后女孩就被那双熟悉的冰冷大手抱起来，一路抱上了吉普车的副驾座，然后飞驰回了住处，又被他抱着上了楼、进了门，却依旧哭个不停。

父亲将女儿抱进卫生间，放下，叫她扶墙站好，然后就用淋浴喷头的最大水量对她冲刷起来，同时也把沾到自己身上的污物冲掉；

冲得差不多了，便招呼一直在卫生间门口冷眼旁观的杨慧莲：“亲爱的，给闺女换下衣服。”

然后，便急冲冲去清理外面地面和吉普车了。

杨慧莲叹息一声，与男人擦身而过，伸出纤细的素手，解下女儿湿漉漉的T恤和短裤，同时无情地说：“你这又是把八岁那年的出糗演给你爸看呢？”

……

知耻而后勇，杨彩云之后就再也没有隔日休息，而是将每一天都投入到训练之中。

甚至姨妈期没法下水时，还在池边上模拟游泳动作，让黄鹤立也赞赏不已。

很快，小杨就能像只忧郁的青蛙，慢吞吞沿着泳道划水前行了。

但训练的目标是一分钟内游50米。小女子把吃奶的狠劲儿都用上，游完单程泳道的用时始终在一分十秒以上。

“路走对了，”老黄拉女孩出水，鼓励道，“就不怕遥远。”

筋疲力尽的丫头并没有完全上岸，而是一屁股坐在台子上，双脚耷拉进池水里，整个人都垂头丧气。

杨父伸出大手，一把将女儿拎起来，凶巴巴说：“说过多少次？不要直接坐在池边地面！”

这句责备，成了压垮杨彩云的最后一根稻草。

奋力将父亲推开，东倒西歪地站着，小猫般遇强则强的女孩红着脸说：“说得轻巧，受累的不是你啊！”

说罢，便放声哭起来，把头上的泳帽一摘，丢在地上。

“你让我去辐照厂制造假警报，”她一把鼻涕一把泪对父亲说，“好帮你出城，也不看我一个丫头片子能担得起吗？你自己也要努力啊！”

很长一段时间里，两个大男人全都失声了，大厅里只能听见小女子的抽泣。直到黄鹤立率先打破了沉默。

“她进到那里了吧？”黄老板看向杨父，问出了这样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杨父答道：“去过，但没进去。”

“你俩说啥啊？”杨彩云摸着眼泪，仰起红彤彤的小脸。

“走吧，”父亲皱眉道，“带你去个老地方。”

如果杨彩云游泳的速度跟她接下来冲凉换衣一样迅捷，那就用不着经历刚才的情绪爆发了。但小杨也的确很好奇，父亲和这位神神秘秘的黄叔叔，究竟要带自己去哪儿。

出了游泳馆，杨父提议黄老板开上那辆油光锃亮的奥迪A6。这让杨彩云不禁在心里犯嘀咕：父亲是不是不愿别人发现吉普车被她搞得臭气熏天。

但是老黄却痴痴地望着那辆刚完成修缮的老式吉普，说：“我倒很想再坐一次您的车。”

杨彩云听了，也顾不得闹情绪了，而是好奇问：“黄老板干嘛非得坐破车啊？你自己的车多好呀！”

没成想，不仅杨父一口同意了，而且老黄还一把拉开副驾门，一屁股坐了上去，叫女孩满脸涨红。

“彩云你坐后面吧，”父亲吩咐。

车开动了。后座的女孩忍不住评道：“黄老板，这样一个体面中产，怎么非对这吉普车的副驾位情有独钟呢？”

黄叔把光秃秃的后脑靠在椅套上，似乎陷入了回忆。

“我刚来山海县时，”他闭目道，“就喜欢坐在这个座位上；三十多年过去了，坐它的感觉还是那样熟悉！”

“三十多年？”小杨很惊讶，“那时候你就认识我爸？那时候他就开着这辆吉普？”

“嗯，”中年男的回忆一下子被打开了，“那年我二十，独自来这里找大姑和大姑父！”

女孩吃惊地望着对方的背影。黄叔捋着自己浓密的胡须，继续讲述远在杨彩云出生前的往事。

“我爸是他们兄妹四个里年纪最小的，”黄鹤立说，“其实我祖父母原本有七个孩子，三个没长大就夭折了。那时候农村家家都是生一窝的，结果还吃不饱饭。要是收成再不好，就只有去外地要饭的份儿了。”

“我出生前的若干年，”他继续，“村里又一次颗粒无收。老百姓纷纷外出讨生活。我爸和几个伯伯当时都年轻，也都去了，独留还没出嫁的大姑在家，照顾他们的老父亲，也就是我爷爷。而我奶奶生完老七不久就去世了。”

“两年后，”黄老板接着说，“我爸他们回村了，家里却空无一人。听乡亲说，留在村上也得饿死，大姑就背着她爹逃荒去了。又过了一阵子，大姑来信儿了，说自己定居在了山海县，还在当地结了婚，可以给老人提供更好的生活条件。山海县离我们老家好几千里，一个女人家带着行动不便的老人跑那么远，村里人完全无法想象。”

“我大伯亲自去了一趟山海县，”黄叔继续讲述，“回来时带回了关于我祖父、大姑和大姑父的照片。大家这才放了心。又过了好些年，我爸也娶了妻、生了娃——也就是我。记事之后，一天，院子里突然摆上了灵堂。一问，是祖父走了。我当时人小鬼大，继续问棺材在哪儿。大人就把大姑的事情跟我一五一十讲了，说我爷爷就埋在了山海县。”

……

吉普车已经远离了老城的商业区，看起来倒像是往家方向去了。

老黄继续回忆：“随着年岁的增长，我越来越觉得大姑背父逃荒的经历很不可思议。不仅是惊叹于当年一个二十来岁的姑娘背着年迈的父亲流浪数千里，更是惊讶于竟然有条件不错的当地男人愿意娶其为妻、还替她赡养老人。也没听说大姑是个大美人啊！”

“于是，”他接着说道，“二十岁那年，我以外出打工为借口，千里迢迢找到了山海县，一开始就落脚在刚才那家旅舍，然后一边打工，一边寻找姑姑的下落。大姑这时候应该快六十了，已经在山海县扎根了将近四十年。”

“哎，”杨彩云评论道，“跟我的三千里寻父很相像啊！”

黄鹤立笑道：“其实，我找姑姑比彩云找爸爸顺利很多，因为毕竟有迹可循。先找到了当地公墓，给管理员连递烟带陪笑，希望他帮忙带我去我爷爷的墓址。在确定了祖父的坟茔之后，下一步就是顺藤摸瓜，查找送葬人的信息。于是，便来到了这座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