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到底是谁?”杨彩云瞪向沙发一端的陌生男人。
身后,杨妈妈也用双手搂住女儿,朝男人几乎是命令道:“把你曾经跟我说的,一五一十都跟咱闺女讲!”
听这话茬,小杨似乎能确定两点:一、母亲的确对自己瞒了很多秘密;二、“老陈”的确是杨彩云如假包换的生父。
“每一年的身份证我都有,”男人望着自己的孩子以及孩儿她妈,“以便让自己的名义年龄永远保持在36周岁。但姓名是会变的。”
“哦对,”杨慧莲想起来了,“咱俩相处的时候,你告诉我你姓‘谷’来着。”
男人点了点头,继续:“但是,如果周围人发现我从不变老,我就会找个借口,脱离社会,在本县某个旮旯藏上个二三十年,直到没人记得我了,再回归人群。而最近一系列事件,正是打破了我的隐居。”
“等一等,”小杨发现了不对,“如果不让别人发现你是个不会衰老、不会死亡的怪物,最好的办法难道不是离开山海县,去外地生活吗?为什么要留在本县,费尽周折地避开人群,过了整整一代人之后再复出?”
原本对答如流的男人,突然沉默了。
杨彩云记得复习高考语文时,读到过“应声虫”这样一则有趣的典故。
说的是,古时候有一种寄生虫,钻到人肠胃里之后,唯一的害处就是会把寄主说的每一句话闷声重复一遍,故名。
看似不要紧,但也必须治疗,因为应声虫的声量会随着病程的延长而越来越大,最终造成病人的社死。
根治的办法很简单,就是找一本中草药名录,从第一味开始挨个儿读出药名。
宿主每读一味药名,肚中的应声虫自然会把药名重复一遍。
如果读了某味药的名字,虫子没有应声,而是哑口无言了。那么,就知道已经摸到了虫子的命门。
煎服下这味药,就会杀死肚子里的应声虫。
故事里主角是虫,但说的仍然是人。毕竟,男女老少本质上是一只只无毛无鳞的“裸虫”。
每当侃侃而谈的一方一时语塞,那么这种反应只能说明一件事:人心深处的痛点,被精准直击了。
“如实说!”面对被问住的裸虫,老练的杨慧莲催促道,“更何况,彩云她已经糊里糊涂地跟你验过了。”
女孩惊讶地回望母亲,然后又望向父亲。只听他徐徐道:“是的,我永远走不出这座城!”
“什么意思?”杨彩云的眉眼嘴脸全都拧成一团,“你一旦离开了县城,就会被什么人抓回来吗?”
“不是那样,”爸爸摇着头,“想想咱俩前往开发区的几次旅行:每次试图离开老县城,都会发生各种各样的意外,让行程泡汤!”
女孩惊住了。
良久,才说:“我缕一缕哈:假如说,就现在,就今天下午,你决定动身前往临县,然后就会遇到一场意外或是事故什么的,把你拦在本县之内。”
父亲点着头:“正如咱俩在去开发区的路上经历的那样——开发区就位于老县城的范围之外。”
“但可是,”小杨脑袋都快爆炸了,“咱们遇到的各种障碍,比如说堵车、修路、封路,在你我决意动身之前就已经开始了——甚至是在几天、十几天前就已经存在了。难不成,有人提前预知了咱们的意图,便早早准备阻拦了?”
爸爸回道:“并不是有人在故意阻拦。事实上,我已经躲藏了十几年,山海县里几乎没有人认识我。其实是……”
讲到这里,他看向女儿,深吸一口气,仿佛暗示她准备接纳下面的猛料。
“其实是,”男人说道,“整个宇宙的‘果’,被预设为了‘我永远走不出山海县’,而世上一切的‘因’,都必须导致这一结果!”
“宇宙的因果被设置?”满眼通红的杨彩云带着哭腔质问道,“你说的都是什么啊?”
的确,身为凡夫俗子的她,完全无法接受、完全无法承认、完全无法执行这个匪夷所思至极的结论。
再想下去,女孩便抱住自己的小脑瓜,发出一声痛苦的惨叫:“啊!”
见她不妙,父亲连忙给女儿倒了一杯茶。
一直搂着闺女的杨慧莲,则从身后帮她捶背。
待杨彩云总算缓过气来,母亲说道:“当年,我就是无法理解这句话,所以才不辞而别,离开了你父亲,回到了老家。之后十九年,也不敢来山海县找他。”
小杨转过头,惊问:“妈你的意思是,01年的夏天,你跟爸在这里,也做出了一起出城的尝试。”
杨慧莲看了看闺女,又看了看沙发那头的男人,眼色变得迷离,思绪陷入回忆:
“01年开春,我愤而离家,一站站地流浪,最终驻足在了第一次让我目睹大海的山海县。
“当时正值五一黄金周,游人如织。我一时兴起,就尝试了水上摩托运动。骑了几圈,就望见远处的洋面上,一叶孤零零的扁舟,正被一名孤零零的舟子划向深海。
“好奇心驱使我,将胯.下的摩托驶离了浮标区,朝那个古怪的小舟驶去。接近到二三十米时,便与扁舟上的男人——就是你父亲——打了照面。接着,我就侧翻了。是你父亲把我救上岸、送医院、还打理了水上摩托的赔偿事宜。”
“对对,”杨彩云也想起了往事,“这些你都跟我说过了。”
但杨慧莲接下来的讲述,却是首次向女儿披露:
山海县医院里,一名中年男人坐在探视椅上,凝望着病床上刚刚苏醒的姑娘。
单看场所以及男主的话,这一幕像极了杨彩云一个月前因为激动和低血糖晕倒后,在县医院醒来后的情形。
只不过,这一幕发生的时间是十九年前,而躺在病床上的女主不是十八岁的杨彩云,而是二十四岁的杨慧莲。
男人自称姓谷,在当地辐照厂工作,然后从兜里掏出了工牌,信任感满满。
于是,杨慧莲喝着男人买来的馄饨,很大胆地问出了导致这场邂逅的那个问题:“昨天,在海上,你划船究竟想去哪里?”
“我想离开这座城,”男人坦白道。
“哈哈!”杨慧莲差点儿喷饭,“那你就独自划着小船出去啊?”
“你有什么好办法吗?”他很认真的说。
女人又被逗笑了,然后一本正经说:“比如,学我,坐火车?”
“火车这个法子我已经尝试无数次了,”男人摇着头说,“但都不成功,还引来了更大的麻烦。”
“什么意思呀?”女人问。
男人用一双红润的大手捂住自己尖长的面孔,说:“每次,只要我登上火车,它都会因为某种原因而无法启动。”
“是吗?怎么这么倒霉啊!”女人笑嘻嘻道,“那你试过汽车没有?骑自行车或者走路也行啊,还非得划个小破船冲出围城吗?”
“怎样都不行,划船也不行,”男人愁眉苦脸说。
“划船为什么不行?”女人好奇问。
能把对话进行到这一步的,只有奇葩对奇葩。
男人望向女人,良久,答道:“这不被你给拦下来了吗?”
这话,又把杨慧莲逗得合不拢嘴,却让对方有点莫名其妙。
“那好吧,谷先生,”杨慧莲笑够了,“为了报答您对我的施救,从现在起,我会尽全力帮你走出这座城!”
听到这话,男人圆圆的眼睛似乎有了光。
此后的一百天里,杨慧莲在海边旅馆安顿下来。
三天一结的房费都是这位“谷先生”出的。
而他也需要隔三岔五去辐照厂上上班,但也没跟女人说自己究竟做什么岗位。
闲暇的时间里,两个人便结伴行动,用尽办法,试图一起离开这个名叫山海县的小城。
到头来,都被各式各样的、意想不到的事由给拦了下来。
这时候,“谷先生”也跟杨慧莲袒露了实情:因为自己曾经做出的抉择,如今正被施以离谱至极的酷刑;会长生不老,但却永远也走不出本县之境。
但他毕竟心有不甘,希望有朝一日,会有一位大救星来到自己身边,与他一道打破魔咒、冲出围城。
而杨慧莲,就是他的新希望。
就算是杨慧莲这种离经叛道的姑娘,对于这样的奇谈怪论也无法立即接受。
而当三个月的相处最终证明他说的是实话,杨慧莲突然心生一种无端的恐惧:
她开始担心,自己如果再在山海县呆下去,会不会跟这个神秘的男人一样,再也走不出去了,再也回不到自己温暖的家乡了?
于是,趁着男人一天去辐照厂忙碌的间隙,杨慧莲结清了旅馆的房费,拎着行李,不辞而别了。
当火车大窗外的景色从街市变为了山林,已经出了县的她长吁一声,并暗自发誓:如无必要,今生再也不远行了。
但她还是把一样东西永远留在了山海县,也把另一样东西随身带走了。
在相识的当月,不知是因为真爱,还是仅仅出于怜悯,杨慧莲在那个面朝大海的旅馆房间里,第一次向萍水相逢的“谷先生”献出了自己的身体。
这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
十九年后,年过不惑的杨慧莲,对于自己的这第一个男人评分并不高:“上了床,笨得就跟没手没脚似的!”
但是,老话咋说的?“慢工出细活。”
就是在山海县期间,杨慧莲怀上了男人的骨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