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厂里的领导在杨彩云眼里算不得什么好人,但劳动监察部门规定了同一名工人不得接连被排晚班和早班。
所以,昨天下了晚班的她今天就可以堂而皇之地睡到上午九点,十点前到厂上中班即可。
一番磨蹭,九点半吃上了冰箱里的面包和牛奶,习惯性地往窗外一看——昨晚那位大叔竟然就在楼下!
对方并没看到自己,甚至没有向上张望,就跟个门卫似的干巴巴站在楼门口,右手还拎着个塑料兜。
这时候,杨彩云才蓦然想起昨晚跟大叔的约定!
女包从衣架上摘下,来不及整理,直接挎上。
叼着面包片,攥着牛奶瓶,冲出房门。
小心翼翼从在竹椅上晒太阳的房东爷爷身边走过,然后便又加速跑下楼。
在楼口见到正在等她的大叔,想开口说话,一着急把嘴里的面包掉了出来!
多亏对方反应快,飞出左手来,用食指和大拇指稳稳接住了这两片吐司,然后递还给她。
男人的双手十分红润,却又全无污渍;质感上甚至不像体表的皮肤,几乎如体内的血肉般潮软。
可奇怪的是,这双手却十分清冷,温度差不多跟水龙头里喷出的自来水一样,跟那红扑扑的色泽很不相称。
“你……你,”杨彩云气喘吁吁问,“等了多久了?”
“没多久,”大叔答,“先吃饭吧,还有时间。”
小杨便狼吞虎咽一番,空瓶丢尽垃圾箱,拍了拍手上的面包屑。
大叔便又率先走动起来,让女孩忙不迭地跟在后面。
“我叫杨彩云,”她冲着男人的后背说,“你叫啥啊?”现在是时候问名姓了。
“免贵姓陈,”快步在前的男人抛下这样一个啼笑皆非的回复。
“好吧,陈先生,”女孩接着说,“昨晚你说自己就是本地的,那是在山海县做生意吗?”
杨彩云推测对方不是上班族,否则不会有这份闲心。
“运动员,”男人头也不回说。
“哦,是吗?”杨彩云都笑了,继续揶揄,“什么项目啊?散打吗?”
“有氧运动。”男人回。
“哎,好耶!”她说,“我也喜欢在大晴天户外活动,咱俩就更能作伴了。”
“再说吧,”大叔从容道。
“再说吧”这三个字,完全有资格成为语文试卷上一道送命题。
因为它在绝大多数情况下表示委婉的拒绝,但在为数不多的语境中,它就应该按照字面意思理解:真的就是过一段时间再谈论这件事。
眼下的情形,杨彩云相信,属于后者。
一晃走到了厂门口。
早班的工友刚刚结束倒班,正源源不断走出来;中班的工人们,包括小杨,正络绎不绝地走进去——现实生活中又一座无奈的围城。
这家辐照杀菌厂是在二十多年前建立的。现在的厂长则是十几年前从别人那里接手的。
这恐怕是这座县级市里技术含量最高的单位。没有它,山海县会是另外一番景象: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县城,一段藏在硕大国体内的偏僻盲肠。
“我进去了哈,”她对他说,“谢谢叔的护送。”
男人举起一直拎在右手的塑料袋。这时杨彩云才发现,里面是一只圆柱形的保温饭盒。
“这是给你准备的午餐,”他说。
女孩有些呆住了,完全没有伸手去接。
男人只得将袋子硬塞过来,由她下意识地抓紧了系带;然后,转身朝大槐树下那辆破旧吉普走去,上车发动,隆隆驶离了……
杨彩云在辐照厂的工作是操作员,一个仅需要高中学历的工种。
每天,十里八乡的食品作坊会把各种包装食品打包运到厂里,由哪些对学历全无要求的力工们卸下,按个装载在辐照车间的传送带上。而她就坐在一旁的操控台前。
当第一批货物准备就绪,小杨需要按下启动按钮,辐照室外便亮起了“电离辐射”标志的黄灯,同时听到室内令人不安的叮叮咣咣。显示屏上传来辐照室内的情形:
传送带载着待处理的食品,从墙壁上的入料口进入辐照室内,先顺行,然后弯折逆行,然后从入料口旁边的出料口出来,等于说绕着辐照室边缘走了一圈。
在这圈绕行中,位于辐照室中部的射线源会放出高能粒子流,把包装内外照个通透,将其中的微生物灭活,使食品能够长久保存,却不会留下任何放射残留。在出料口处,工人们直接将完成辐照的包裹从传送带卸下,重新装车运走。
辐照室中部的射线源,是本厂最宝贵的资产。
用杨彩云高中会考的物理知识,只知道其核心是五公斤高放射性的钴六十同位素,被封锁在一个铅质的倒锥形外壳内。
在不工作时,这个数百公斤重的壳体能够保证钴六十的放射线不会外溢,但自身却因为阻挡了全部的高能射线而变得滚烫。
所以,倒锥形外壳平时是降到辐照室地板下的一口深井中。井水不断排进,同时不断排出,循环流动,给壳体降温。
当按下启动按钮后,四道粗大的铁索将倒锥壳体从井口升起,发出令人不安的叮当声。
然后,铅壳层层褪去,露出耀眼的钴六十放射源——至少从监控画面上看,十分耀眼——然后,传送带将物料送入室内,进行辐照杀菌处理。
而操作员则需要监视整个过程,发现放射源参数异常需要及时记录,遇到货物包裹在传送带上意外倒伏、堆积则要立即停机。
再自动化的流程,眼下也离不开人的参与……
中午十二点多,当前批次的货物全部完成了辐照。按下了关机键,辐照室内又传来了铁链滑动的叮当作响。
杨彩云从椅子上起来,观察着壮汉们挥汗如雨地将包裹搬上货车。
今天从临县送货过来的司机师傅,身材矮胖,头发杂着白茬,布满褶皱的面孔大概在五十到六十岁之间。
不失时机地,杨彩云凑了上去。
“师傅,打听下,”她小心翼翼说,“2001年的春天,您有没有在山海县认识一个名叫‘杨慧莲’的女人?”
对方猛一抬头,半睁半闭的眼睛望向小杨,仿佛是在回忆。
这个几乎是下意识的动作,瞬间点燃了杨彩云希望的火种。
“当时的她比现在的我大五六岁,也说普通话,相貌上也和我很像,”她连珠炮似地追问。
对方一笑,操着浓重的方音说:“那会儿俺还在乡下种地,能认识个啥年轻姑娘?”
好吧,看来又不是她要找的人。
还不死心,小杨继续说:“我要找的人,年纪身形跟您都很接近,所以才斗胆询问。那您回去之后帮我打听一下,好吗?真的挺急的。”
司机师傅漫不经心地答应下来,便又干活去了。
旁边的力工们还打趣道:“别的妹子都是找小伙、找大款。这可倒好,到处找大爷呢!”
打杨彩云一个月前进到辐照厂,厂里上上下下已经被她问了个遍。
唯一的结果,就是工友们不但把她当成外人,而且还觉得她是个怪人,经常当面议论嘲讽。
但这些都能忍,因为她本来就是来自千里之外的外乡人,多一份生疏也不怕事。
她只是希望有一天能被获准进入厂里的档案室,查一下建厂二十多年来的人事档案,必定会有大发现。
货车开走了,装卸工们也吃饭去了。偌大的车间只剩下大功率电扇的呼啸。半个小时的吃饭时间,然后开始下一批货物的辐照。
往常,杨彩云会去食堂排队打饭、然后孤零零坐在角落里、吞下周围所有人的白眼。
但今天就不同了,因为热心的陈先生送了便当。
“嘻嘻,这大概就是‘双向奔赴’吧!”女孩从塑料袋里取出仍旧烫手的保温饭盒,心里美滋滋的。
“好生活,慢慢相遇,”她想。
但是,打开盖子的一瞬间,惊愕、恐慌、诡异的情绪让她立马没了食欲:
饱满油亮的白米饭上,覆盖着焖茄子、炒豆皮、煮大虾三种配菜,冒着扑鼻的香气。
换往常,打饭打到自己最喜欢的三种菜品,应该迅速光盘才对。
但这份午餐,明明来自一个只见过两次面的陌生男人!他到底怎么知道她愿意吃的食物?
“喂,货都装好了!”一个大嗓门惊醒了深陷迷雾的姑娘。
半小时休息时间已经过去,而一盒好饭早已经在控制台上凉掉了。
小杨连忙按下启动按钮,然后将饭盒胡乱放进塑料袋,重新进入工作状态。
但是注意力不是想集中就能集中的。整个下午,杨彩云两眼呆呆地盯着监视屏和仪表盘,但是什么也没看进去,满脑子都合计事情。
万幸,辐照过程没有出任何故障,否则就更麻烦了。
下午四点,夏日完全没有快要落山的意思。
结束中班的小杨,逆着来上晚班的工友大踏步走出厂门,远远又见那个怪人立在吉普车旁、一双深目望向这方。
于是,加快脚步,面对面迎了上去。
“下班了,小杨,”他看着她说。
女孩没说话,径直将手中的塑料袋狠狠丢过去。
对方也没有躲闪,听凭没盖严的饭盒打在自己身上。
已经开始发馊的饭菜倾洒出来,落得满地都是。陈先生的脸上依旧看不出喜怒,只是默默蹲下身子,上手将洒到地面上的饭菜归拢到塑料袋里。
“你跟他们是一伙的是吧?”女孩低头俯视,指着鼻子骂道。
“昨晚的事件我看就是个局,”她继续,“仨恶少骚扰我,然后你冲出来装好人,赢得我的好感。你送我回家,拔腿就走,显然知道我的住址。今天又送了我平时最喜欢的菜品,还知道茄子要油焖、豆皮要加辣、大虾要去皮!看来是观察我不止一天两天了!”
“不是,”男人清理好地面,站起身子,仅高出女孩半个头,“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是哪样?”小杨更火了,“请开始你的表演!”
话刚说完,自己就演了一出好戏。
因为没吃午饭,加之情绪激动,杨彩云脚跟一软,当场躺在马路牙子上了。
蓝天和大地全都旋转起来,耳朵里也像是晚高峰的马路那样长鸣不止。
唯一能够分辨的感觉,就是她被一双大手抱起,如漂浮般送进了车后座上,然后就被靠背猛推加速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