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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太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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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睁睁看着全家死于眼前这场滔天大火,但江岁寒的神色却异常冷静,事不关己得好像看的是隔岸淮水上的焰火。

秦珏心下一抖,莫名有种直觉,这场火跟他脱不开关系。

越来越大的火势中似乎夹杂了几声奄奄的啜泣,木头噼里啪啦的爆裂声似乎就在耳边炸起,最终被压轴的朝火烟花秀所掩盖,欢呼声此起彼伏。

在身后强烈的火光反映之下,秦珏的衣袂像极了一缕晨曦的山间薄雾,几乎被翻涌席卷的热浪吹散,飞扬的帷幔几次碰上江岁寒的指尖。

火焰烧到极点,惊诡异的显现出一点紫光来,有眼尖的人看了,当即大喊:有邪魔的踪迹!

因他这句话,本就摩肩接踵的集会再度骚乱起来了,连着发生了三四起踩踏,一个推一个最后倒成一片,呼喊求救声伴着淮水上喝彩的掌声,几乎乱成一锅粥。

向后一步是滔天火势,向前一步是被踩踏惊吓得四散奔溃的人群,秦珏倘若再迈出一步,立刻就会被失控的人流踩在脚下,别无他法,他只身站在漩涡的中心,身形更显得单薄无助。

江岁寒的眼神只在他身上停驻了片刻,顾不上四周耳目众多,更不去想横生枝节带来的祸端,掀开珠帘跳下马车,拉着秦珏的手退避到墙角。

隔着一层淡淡的白纱,两人短暂地对视了一眼。

“你……”

“……”

来不及说下去,一队士兵拨开纷杂的人群,径直朝着这边来了。

秦珏心下一惊,转身要躲,却被眼前这人递了一个眼神,他立刻心领神会,乖乖站在原地。

来者是巡捕营的人,驻足在了江岁寒的身前,为首的人朝里面拱手问好,“江大人请节哀,这场火来得蹊跷,还得劳烦您跟我们走一趟。”

此刻夜已深了,早过了江岁寒下值的时候,偏偏他又是目前看来江家唯一的幸存者,首先被怀疑上也实属正常。

他神魂似被抽离,空壳一般愣了许久后才反应过来,怔怔回礼,“……这是自然。”

秦珏回过神时,只看见江岁寒跟着那队人马走了,看不出半分心虚惊慌,没有回头看他一眼,极力想让所有人忽略他的存在。

只是刚走出没两步,为首那位却没有动,“这位小姐刚才是和江大人同行吗,若有关联,都得随我们一同去一趟衙门。”

因他天生骨架比成年男子小,又带着女子款式的帷帽与簪子,所以在看不清真容的情况下,极容易混淆性别。

江岁寒本就牵扯进了江府失火一案中,要是被人发现城北另一处宅子窝藏着通缉已久的逃犯,再惊动了晋北王,这件事恐怕就没有那么简单了。

秦珏瞬间一滴冷汗滴落眼睫,牙关紧咬说不出一句话。

见他一动不动没有动静,官兵头子也没有强行押她回去的道理,转头向江岁寒施压,“江大人,事关重大,不要让我们为难。”

江岁寒应下,面上除了悲戚以外并无异样,“不是下官不愿配合,只是嫌疑尚未洗清,就让小姐受我连累去了官府受审,即便后来能清白地走出去,可风言风语如何能止得住,希望大人谅解。”

“话虽如此,可规矩不可破。”

官兵头子盯着低头不语的秦珏,咬死了不肯放她离开。

江岁寒知道多说无益,偏头朝着辇轿里的人道 ,“太师还打算继续隔岸观火吗?”

“阿雪”话音一落,轿辇里传来一道温和端正的声音,有时间沉淀后的稳重肃穆,却如清泉破冰般好听。

“再闹都要叫人抓走了,还不快回来。”

众人望去,声音从江岁寒原本坐着的轿子里传来,窗幔被一只戴着翡翠绿扳指的手掀开,朝秦珏温声招手,唤他回来。

所有人这才注意到轿辇跟前是六架赤驹,脖子上套着的引架刻着王室的火纹图腾,放眼整个大周,有资格用得上这仪仗的,除了皇帝,便只有晋北王与程太师了。

世人皆知,程太师独有一女,名程维雪。

官兵们互相交换了个眼色,顿时后悔不已,原来江岁寒方才是与程太师父女在一起吗?难怪不让人带程维雪走,还好方才没有用强,若是惹到程太师独女的头上,此后别说仕途升迁,恐怕小命都不保了。

秦珏看了一眼江岁寒,在得到对方闭眼的默许后,朝众人行了敛衽一礼,而后经下人搀扶着上了轿。

因为视线遮蔽,加上秦珏心中惊慌,一时没看准脚下,绊了一下脚,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扑去,连帷帽也被珠帘带落就这样毫不体面地摔在了程太师的脚边。

程泓璋扶着他的小臂,“秦公子,小心一点。”

秦珏双腿发软,搭着程太师的手抬头,脸上的慌张还没来得及掩饰。

原本以为权侵朝野的太师起码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头,没想到意外的年轻,看着不过而立之年的模样,只坐在这里一句话不说,便有一种混自天成的儒雅,连淡笑时嘴角的细纹也被他的气质晕染出一丝文人风骨。

“你?”秦珏看着他,胸口起伏不定,喘不过气,只能停下来调整了一下呼吸,“你怎么会知道是我?”

程泓璋忽然被这个小辈毫无敬意的反问搞得愣了一下,已经忘记了多少年没有人在他面前这么说过话了,他的视线缓缓下移到对方脚踝的位置,“我听得见 ,你的铃铛声。”

秦珏更加疑惑,还要追问,程泓璋先一步将他扶起来坐到自己身边,表情似乎是不喜欢他继续问下去。

秦珏环顾了一圈,这才看清偌大的轿辇里面竟然没有一人侍奉在侧,两人不言不语,气氛也变得冷了下来。

“回菡萏园?”

“是,多谢。”

“刚才借用了令千金的名号,得罪了。”

“无妨。”

马车一路行进,终于在门口停下,一路上秦珏不自在极了,本就呼吸不畅,越是安静,他便越是不敢换气,现在好歹是熬到头了,正要道谢下轿,程泓璋却忽然开口,“你脚上的那只铃铛原本是我送给你母亲的及笄礼,没想到今天竟在你身上听到了,真是相当意外。”

他说这话时的态度很微妙,好像在笑,眼里却出奇地平静。

“……”

他的母亲,说的自然不是李氏,而是那位他从未见过一面的生母,秦珏抿了抿唇,“大人认识我母亲?”

程太师无心多说,只寥寥一句,“曾有过几面的缘分,这段往事,我想以后会有机会与秦公子详谈。”

他指尖卷着一张符,递给秦珏,“杀了江岁寒,烧了这张符,你就可以顶替他的脸。”

秦珏惊疑不定接过,之间背面写着“欲易其表,旦焚此符”几个字。

是易容符。

可江岁寒不应该是程太师的半个女婿吗?怎么会教唆别人杀他?

话到这里,秦珏再笨也不会去问一些为什么帮我之类的傻话,致谢过后,便经下人搀扶从车架上下去。

一路小跑到宅子门口,看着牌匾上那三个字,还是犹豫了一下,迈进了这道门槛,下次出来就不知道什么时候了。

想到这里,他又不死心地看了一眼城门,集会骚乱到现在还未平息,还隐约牵扯到久未漏过行迹的邪魔,那队禁军早不知去向,只留一两个人驻守。

倘若不是撞上江岁寒,他今晚兴许就出去了。

哪天起火不好,偏偏是今天。

秦珏不甘心地收回目光,却觉得背后有人在注视这自己,一回头,程太师正抬起珠帘,看不清面目,仿佛在监视着他走进那扇门。

秦珏没由来地心漏掉一拍,敲门的手也着急迫了些,直到门被打开,秦珏硬着头皮朝程太师行了一礼,赶紧溜进去了。

绿茹手语问他去哪了。

秦珏看着她,只顾着喘气,根本无暇回答。

从前听闻程太师为人温和纯善,礼待下士,可他怎么觉得不尽然呢,果然是久居上位的人,即便是笑着也给人一种强大的压迫感,这大概就是不怒自威吧。

*

当夜,直到卯时这场大火才被彻底扑灭,或者说是烧尽了,这所画栋飞甍,绵延百里的华丽庭院彻底付之一炬,彼时天际逐渐浮现青白,暗夜散去,天终于大亮。

仵作勘察过后,废墟里抬出一具具焦尸,一碰粉碎了,肢体零碎,并不齐全,一眼估算不齐有多少人,但肯定不在少数,轱辘车来来回回运了几十趟才堪堪将人送完。

这堆焦尸都没有脑子,而邪魔最爱吃人脑。

最终判定失火的根本原因在与江宅所处的特殊位置风水,据坊间传闻说,江老爷生前不知道听了哪个江湖术士的话,拆了东南方向的亭台和绿植,借了淮水上的风势,又将对风口堵上,寓意东风入津,家宅安宁,长盛不衰。

单这么看来,确实是不错的风水布局,可他们没有想过会与城门外西北走向的风势对冲,平时倒也没什么,偏偏朝火集会上火种最多,邪魔爱水但惧火,这样一来淮水上所有的邪魔都被阻隔在江宅里,杀了所有人并吞吃了脑子。

风向吸引的不止邪魔,还有火种,孔明灯自然也跟着风势走,所有火种在上空被两相一吹,自然被迫落到院子里。

兴许是天命如此,江家灭门后又来了一场滔天大火。

所有灭门惨案中,唯一的存世者往往有重大嫌疑,江岁寒被移送大理寺问审。

“本官问你,翰林院下值时间是申时,你直到亥时才到江府门口,恰好错过了火灾,中间近三个时辰你去做什么了?”

一夕之间全家死于非命,江岁寒仿佛失了魂,眼里是空蒙蒙的怔愣与怆然,他抬袖擦了擦泪,随后拱手,“回大人,下值后臣与几位同僚商讨编纂事务。”

“同僚是谁?”

“魏云飞与曹鑫兄。”

“探讨到亥时三刻吗?”

“非也,只不到半个时辰便要结束回家,恰逢程太师邀我等听月楼一聚,席间又指教了几句,各自尽欢,散去的时候已经是亥时一刻了,我不胜酒力,太师亲自相送,回到江宅时,正巧三刻。”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主审暗暗思忖,程太师在朝为官四十载,位高权重门生无数,位列三公,又是帝师,地位何其崇高,跟翰林院的八竿子打不着,哪是去指导后生去的,分明是去挑女婿的。

而江岁寒口中的两位同僚,他或接触或耳闻,都有所了解。

这两人学问才华皆不在江岁寒之下,景和十三年殿试后一同入翰林院为官,只是这魏云飞吧,贼眉鼠眼,羸弱瘦小,典型书呆子一个。曹鑫倒是还算端正,但年过三十,江陵老家还有一妻二妾,为人也是油腔滑调,左右逢源。

而程太师唯有一女,年方二八,尚未出阁,他的目的在谁,显而易见。

主审听闻这话,瞬间连逼问的态度都不自觉缓和了几分,接着又问了几个无关痛痒的问题。

如:“你时辰怎会记得如此清晰?”

江岁寒答,“淮水上的焰火每两刻一注,回去路上多看两眼,故而记得。”

又如:“你从前都按下值的点回江宅吗?”

江岁寒又答,“翰林院事务繁忙,时间并不固定,近日又因城北有一处先皇赏赐的老宅在翻新,偶尔栖在那处,不曾日日回江家。”

“可有见证?”

“有,老宅里有数位仆从,街里邻坊均可见证。”

审讯结束,主审立刻和颜悦色请他一旁入坐,“职责所在,还请勿怪。”

江岁寒连忙起身拱手,“大人言重,若能早日查明真相,告慰我江家数百亡魂,下官定当鼎力配合。”

二人又互相客气了一番,只等着奉命去外宅访问搜查的巡捕回来复命,确认江岁寒所说的一字不差。

主审立即将他当堂释放,几人相与步至堂外,言语里少不了示好的意思,又是一番宽慰过后,他辞别了几位被底下人扶着上了轿辇。

他的身形有些漂浮,悲伤过度几乎有些神不守舍,眼看着刚踏上木阶便眼前一黑差点昏厥过去,身后几人见状都跟着心惊作势要上去扶,江岁寒稍稍站定,强扯出一丝苦笑道,“无妨无妨,诸位请回吧,不必相送了。”

轿辇的帷幔放下后,里头瞬间暗了一个度,江岁寒紧绷的神色也跟着一寸寸冷了下来,半张脸隐在黑暗里,看得并不真切。

“回菡萏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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