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馥埋头吃饭，不语。

“他就在厂里，在大庭广众之下问我的，你让我怎么回？我们家那点破事你以为厂里那些人不知道吗！你存心让你母亲难堪是吗！读了那么多书有什么用，做事从来都是冲动的！不计后果的！你能不能替你妈妈考虑一下！”

程文语气已经带着浓浓的火药味，最后几句完全是对着程馥吼出来的，程馥三四口扒完饭盒里的饭，囫囵吞了嘴里的饭菜后，低着头，小声道，

“对不起…我下次会考虑的…”他声音压得极低，几乎要和饭菜一起被吞进他的肚子里。

“下次下次…下次！你还想有下次！我都不知道你去那个购物中心干嘛！你有钱买那些东西吗？ …又是给楼下那个小姑娘买吃的了？程馥，我真是搞不懂你，你能对一个普通的邻居家的孩子那么关心那么好专门把自己的饭钱省下来去给她买好吃的，对你的妹妹！你名义上的妹妹！你和你母亲恩人的孙女！甚至是以后可能……她会成为你的妻子的一个人，那么的针锋相对！直接把人家一个人扔在购物中心，自己一走了之！你真是好样的！人小姑娘为了多见你几面能放着市中心大好的公寓不住，专门陪着爷爷在这老破小的旧城区蜗居着，你以为人家图什么！图你每天给人家甩脸色！让人家吃瘪？”

程文这番话说得露/骨，把所有摆在暗面下的关系挑得一清二楚，程馥心里最后一道防线就这么脆弱地被击溃。

程馥如鲠在喉，仿佛刚才那几口饭没有咽下去一样，他疯狂地想要忽视程文话里的各种意思，他无意识地吞咽着，却又感觉喉咙发紧，压抑得喘不过气，好像有谁狠狠扼住了他的脖颈。

面上还勉强维持着平静的样子，可是他的内心已经乱作一团，他默默将手藏匿于桌下，他狠狠地挠自己左手的小臂，借着电风扇吱啦响声的掩盖肆无忌惮，丝毫不对着自己留情，每一下都下了死力气。

因为打球的缘故，程馥的指甲总是修得很短很整齐，如今这手漂亮的指甲深深陷阱少年绷紧了肌肉的小臂的皮肉里，狠狠地留下密集的痕迹。

程馥脑子空白，手上机械的重复这个动作，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确定自己还活着。

程文当然注意不到这些，她从地上的保温壶里倒了一杯水，昂头一口气全部饮下才稍微缓解了心中的怒气。

可能她也觉得话说得太重了，沉默了一会，又道，

“唉…你何爷爷他是个善良人！我们之所以能好好待在松城全靠他，你要时时刻刻心怀感激，何爷爷是恩人，当初要是没有他愿意收留我们，你早就被我丢到不知道哪个垃圾桶里了。我们没什么能回报他的，现在妍月愿意和你…对于我们来说正相当于是一个恩典，一个回报的机会，你应该好好对待她才是！”

“老厂长他今天说这些话没有怪你的意思，今天可能只是关心关心你们小孩子。但是你永远不能忘记，我们和其他人不一样。我们和楼下的不一样，和邻里街坊的人不一样，和你的所有同学都不一样，我们是仰仗别人的善良才能够活着的人，我们没有胆大和任性的权利……”

程文说着，声音也低落了下去，深深叹了口气。

“当初就不应该生你…你爸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她说着又狠戾起来，眼睛瞪着，仿佛要喷火，她自然也注意不到身旁的程馥微微发抖的脊背。

程馥脸色苍白，脊背发凉，面上仍维持着一副风平浪静的样子。

程文毫无章法地发着脾气，突然把刚才喝过水的玻璃杯狠狠地摔在地上，嘴里大叫着骂着“负心汉”“狗东西”之类的词。

玻璃碎掉的声音似乎唤回了程馥的神智，他被耳边母亲的尖叫吼地耳朵生疼，理智回笼后，他清晰地感受到右手指尖传来的湿润感，他低头看去，是自己的血迹，撕裂的皮屑混着新鲜的血液无孔不入地钻进他右手的指甲缝里，尽管他的指甲修裁整齐也无法幸免。

理智已经回笼，体温也迅速回升，他不再感到冷，但痛感依旧是很麻木的，左手小臂已经无法直视，凌乱的抓痕在皮肤上撕裂出乱七八糟的伤口，浅浅地往外渗血，那样子十分可怖，程馥冷着眼睛看着，却感觉浑身放松，然后是疲惫。

程文还在歇斯底里，疯了一样的大吼大叫，嘴里是各种各样骂人的话，程馥麻木地听着，脑子里想着排球技巧，考试复习，做饭妙招之类乱七八糟的东西转移注意力，但耳朵实在是难受得不行，于是抬起手轻轻揉了揉自己的耳朵。

不料身旁的人突然一下子被他这个动作惹怒，空气有一瞬间的安静，下一秒，程文死死扯着程馥满是抓伤的小臂，长长的指甲深深地嵌进混乱的肌肤中，留下一道道更深的血痕，程馥依旧木着脸，仿佛那不是他的右手。

程文扯着程馥的手臂还不够，他还要拽着他的头发，把他整个人拽向自己，提着他的头发恶狠狠地道，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小贱人！你和你那个猪狗不如抛弃妻子的爹一个烂德行，从根底里就是烂的！你不听我的管教…总觉得我有精神病…你从来没有对着我，你的母亲真正地笑过！别以为我看不出你笑容里的假惺惺，恶心死了！你和你那个狗东西爹一样，表面看起来人模人样，内里早就…早就！烂透了！！”

程馥好像没有骨头一样，任由她抓着自己，面无表情，仿佛那些肮脏语句骂的不是他。

程文手上突然卸力，程馥被她一把扔在地上，小板凳都被撞翻，程馥自己也没有爬起来，就躺在那里，盯着斑驳的天花板和发着微弱的光白炽灯，老旧白炽灯的光线在他黑亮的眼睛里频闪。

程文突然又开始纵声大笑，

“哈哈哈哈！那又怎么样！那又有什么办法！你是从我肚子里爬出来的！你是从我肚子里爬出来的！是我带你来这个世界上受苦的！你以为你能和他一样逃掉！想都不要想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是我的孩子！老天爷怎么会放过你呢？哈哈哈哈哈哈…”

程馥一手撑着地板，缓缓坐起来，程文这个时候已经进了厨房，开始翻箱倒柜地找啤酒。

实际上程文这个偶尔疯疯癫癫的状态已经持续非常久了，只要何飞不在家，何飞鬼混被她发现，或着程馥不按照她的意愿去行事她就会这样。

好在她只在家里疯，程馥心中庆幸道，就和何飞一样，在外，他们一个是贤妻良母，一个是为家庭奔波劳累不嫌弃妻子和前夫有个孩子的伟大继父。

程馥沉默着看着程文提着已经拆过了的一提啤酒，走到桌前坐下。这提里面只剩下三罐，程文随便拉开一罐，大口大口往嘴里灌着啤酒。

程馥缓缓站起来，走回房间，从床底的杂物箱子里翻出两瓶没有标签的白酒，程文酒量不好，但酒品不差，喝醉了自己就睡了。刚才那三瓶啤的已经够她喝一壶的了，这两瓶是前两天程馥在菜市场买的自酿酒，很烈，程馥又去厨房找来一个陶瓷碗，倒了半碗白酒进去，推到程文身前，整个动作行云流水，十分熟练。

程馥站在桌前，看着程文喝了那半碗白酒之后烂醉如泥，趴在桌上睡着后，便开始收拾桌子，没吃的饭菜全部重新装好，程文起来肯定还要吃，吃了的就把饭盒洗了，洗饭盒的时候生水溅进伤口里他却浑然不觉，最后洗完碗，手臂上已经红肿发炎了一大片，显得更加狰狞。

程馥其实从小痛觉就不太敏感，可能是天生的，但是这两年这样的情况格外严重，像刚才那种被给予了很大精神压力的情况下，程馥往往会失去一段时间的痛觉，在这段时间中他几乎完全感受不到疼痛。

但是这对于他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至少他自己这么认为。

扫完玻璃碎片后，程馥回房间拿了两个黑色的护腕套上，上身换成了球衣之后就出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