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很少在与人交谈的时候露出这样的神情，谦卑但神色中又带着不易察觉的欣喜。

卢丰看见他走过来，开口便笑着感慨道，

“上一次见你的时候，你还是个小朋友呢…我替你母亲去学校接你，看到你坐在角落里，就那么一丁点大，一个人看书也不和其他小朋友玩…脸上的表情也严肃…没想到这些年过去，你个子长得比你都比你父亲高了，性格却还和小时候一样呀！”

在周乾以小的时候，卢丰曾和周启明夫妇共事过很长一段时间，周启明夫妇总是忙于工作没有办法照顾到小孩子，恰巧卢丰特别喜欢小孩子，研究所人员的住所又都在统一规定的区域，大家住得近，卢丰闲下来的时候就会帮着照顾一下小孩。

卢丰自己没有伴侣，自然也没有小孩，不过照顾起小周乾以这种“别人家的孩子”还是非常轻松，到点了给他口饭吃，然后再随便从书架上抽本书给他就算搞定了。

也因为自己没有孩子的缘故，卢丰待周乾以总是非常亲切和关爱，后来周乾以刚上初中没多久，卢丰就转到北城材料实验室了，虽然隔得远，但两人手机上的来往却不断。

说起来，第一个发现周乾以在数理方面非常有天赋的人就是卢丰。

周启明夫妇虽然都是物理学研究者，家里甚至还专门有一个大房间整齐摆放了许多精密的测量仪器和研究工具，但是却从没给予他们的孩子任何关于这方面的启蒙，对于周乾以的天赋他们也从不意外，生在这样子的家庭，没有这样的天赋反而显得很意外。

发现周乾以天赋的契机是一个平常的中午，当时小学放暑假，卢丰带领的团队又刚好结束了一个大项目，有几天休息的时间，那几天每到饭点他都会到周乾以家里去，给小孩子做饭。

端饭出来的时候，他喊周乾以的名字，却一直得不到回应，心中奇怪，放下饭菜就立马去找小孩了。

他在书房找到了人，还有一堆乱七八糟从书架上散落的书，大概因为刚才炒菜抽油烟机的声音太响，他竟然也没听到响声。

小小一个人，跪坐在红木桌前的椅子上，椅子的高度调不了，直坐的话又太矮了看书写字都不方便，小周乾以只能跪着坐。

小周乾以神情专注，表情凝重，完全沉浸于自己的世界中，没有意识到有人站在门口，更不知道刚才还有人喊他吃饭。

卢丰见小周乾以不停在一张白纸上写写画画，以为他在画画，又想着小朋友的专注力是很难培养的，不好冒然打断，于是就在一旁静静等了一会。

等到菜都快凉了，他才轻手轻脚走过去，他站在小周乾以身后，看见白纸上的内容，不禁惊叹，这哪里是什么儿童画，虽然铅笔写出的字母和数字都歪歪扭扭的，但那些内容却让卢丰感到既熟悉又陌生的，看草稿的凌乱程度，估计是执笔人极为熟悉的。

是一道差不多初中物理难度的力学题目的受力分析和计算过程，卢丰悄悄瞥一眼，在心里默默算着答案，马上就有了结果，稿纸上的计算也接近尾声。

小周乾以最后得出了一个错误的答案，卢丰在他身后悄悄亲笑了一声，提醒到，

“再看看公式？”

小周乾以立马发现了公式到错处，改正后又算了一遍，答案虽变了却依然是错的，反复了几次，卢丰才意识到，不是过程和公式到问题，是计算涉及到了小朋友的知识盲区。

思索了一番，卢丰还是先带着小孩吃了饭，然后再陪着他坐到书桌前，耐心地教起他刚才要用到的数学公式的计算方法。

小周乾以领悟知识的速度令卢丰咂舌，他问他，是不是父母教过他这些，小朋友摇摇头，只是又翻出几本书和几张稿纸，说是自己看书觉得有意思就自己学了。

“叔叔，你是和爸爸妈妈一样的人吗”小周乾以问道。

小孩的声音稚嫩，问出来的问题也笼统。

“不是，我只是和他们做同样工作的人。”卢丰不假思索地答道。

小周乾以点点头，又把刚翻出来的几张稿纸推到卢丰面前，卢丰顺着他的意思低头看起来。

稿纸上无一不是各种各样的演算过程，难度也不同，甚至有专业性极强的内容，不过那些题目的演算基本上都是照着别的同类型题目的演算过程照猫画虎。

“那你一定会这些了，请你教教我，谢谢。”小孩子纯净的眼眸里倒映着求知渴望的光闪。

卢丰认认真真看完所有稿纸之后，答应了他，不过，他是从数学方面开始教起，毕竟要学物理，数学是必要的基础。

就这样，卢丰用闲余的时间交小家伙学起各种知识，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小家伙对他的称呼也从“叔叔”变成了“老师”。

越教卢丰心里便越是惊喜，小周乾以对数字的敏感程度是不可思议的，对知识的吸收和理解也远超自己本身的年龄，更重要的是他对知识的渴望和对物理的热情，在他身上，卢丰看到了未来物理研究的希望和自己小时候的身影。

卢丰本就是惜才的人，自己也带过不少的学生，因此更加尽心尽力呕心沥血地去教导周乾以。

在生活上也总是很关照他，关心他的健康也关心他的生活，上初中以前，周乾以和卢丰说过的话甚至比和父母说过的都多。

…………

周乾以安安静静听他追忆从前，等卢丰话落，又勾了勾嘴角道，

“您不是刚刚还在饭店见到我了么？”

卢丰一开始没有反应过来，反应过来之后哈哈大笑，虽然早知道周乾以不是他外表那样冷漠的一个人，但他冷不丁的玩笑话还是会让卢丰很感慨也很开怀，终于像个普通的青年人一样了。

不再那么克制自己，压抑自己。

“你刚才也听到了一点我和你父母的对话内容。你就不好奇，三所联合是为了什么吗？”卢丰又道。

“好奇您也不能告诉我，不如不好奇。”周乾以答道。

卢丰又笑起来。

“哈哈哈哈，还是你小时候的作风呀！不过你那么聪明，即使我不说，你大概也能猜到一些。”

周乾以安静地听着。

“你就没有什么想法吗？”卢丰说这话的时候，一直观察着周乾以的表情。

半晌，他叹了口气。

“你从小就老师老师地叫着我，我也没交给你什么真才实学的东西。算哪门子师生？”

他顿了顿，脸上泛起笑意，又道。

“可我现在，是真心想要做你的老师了！不如给我一个机会？”说完他自己先哈哈笑起来。

“您就是我的老师，您教给我的那些，是我从来没有办法在他人身上学习到的。”周乾以目光坚定，语气谦卑。

书上的内容谁都可以教他，可是不是教给他这些的人才算他的老师。

卢丰是他的恩师，各种意义上的，也是各个层面上的。

卢丰温柔地看着这个羽翼一天天丰满起来的孩子，看着他褪去稚嫩和懵懂，逐渐成熟锋利起来的外表和慢慢健硕的身躯。

他重重地拍了拍学生的肩膀，

“不用那么着急给我答复，等一切都尘埃落定了也不迟。”

“你爸爸妈妈那个样子…他们就是那个性子…作为科研工作者，他们是极优秀的。可是作为父母…他们总是不及格。”

“生活上，有什么事情，你要多紧着自己一些！好好照顾自己，解决不了的问题随时来找我…虽说我算不上你真正的老师，可你毕竟叫我一声‘老师’，我总是要担起这个称呼背后的责任的。”

“行了！你这衣服湿的！下次出门前带个伞，即使不下雨也预备着嘛！松城就要入夏了，这里夏天又多雨，有备无患嘛！”

“快回家去吧，赶紧洗个热水澡换个衣服，别生病了。”

卢丰慈爱地笑着，周乾以眼眶却有些发酸，他一一认真地应下后，就和老师告别了。

卢丰站在雨后路口潮湿的空气里，目送着学生远去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