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假期大概是一年中相亲市场最繁忙、最蓬勃的时候，似乎一整年关于婚姻的焦虑都被积攒下来，集中在这个合家团圆的节日里爆发，包括梁依然都被安排了相亲任务。

给她介绍对象，对于亲朋好友来说是一件比较棘手的事，鉴于她的身体状况，在中间人或者对方亲友交换照片时，对方还非常满意，觉得这女孩子长相又文静，又秀气，一问是在家教钢琴课——怎么说呢，虽然在其他更多更体面，更多金的职业面前，没有那么突出，但也算不太拖后腿，到这里一般还顺利。

然而，一旦再往下深入沟通，家里人就有点儿不知道该怎么表达了，通常会比较歉疚地说：我这个XX，身体不太方便。

对面就会追问：啊，具体哪方面？

家里人就说，因为之前出过车祸，所以右腿有些残疾。

百分之九十九点九，通常到这，这事儿也就黄了。

还有一些时候，人家对面最后还搞得生气，我儿子一个健健康康，体体面面的大小伙子，给他介绍一个残疾人，你这是故意埋汰我们吗？

结果就是最后和梁依然相亲的人要么是二婚、家庭有问题的，要么也是身体有些不方便的。非常现实。

今天这位相亲对象是梁依然嫂子的同学介绍的，是一个离异带孩子的男人，出席对象自然就是嫂子张一佼和梁依然。

三个人约在咖啡厅见面。

对面来之前就听介绍人讲过梁依然的身体情况，也没有明确表示不能接受，说先见见面，其他再看。

那人先到了，没五分钟张一佼带着梁依然推门进来，梁依然今天被嫂子强迫，化了淡妆，因为是冬天，穿着长裤，假肢不会特别明显，那个人乍一见还没看出右腿残疾。

两个人分别自我介绍后，那人直截了当地就问：“我朋友提前说过她的情况，今天见面其实就想看一下腿瘸的严不严重。”

梁依然半垂着脸，根本不看正眼瞧，双手很局促地在瓷杯来回摩挲。

嫂子干笑了一下：“是这样的，我妹妹高中的时候因为车祸，截肢了，右腿膝盖以下小截肢，现在戴着假肢的话，正常走路活动基本没有问题，刚进来的时候，你应该也看到了。”

梁依然沉默着，不敢搭腔，那个人的视线在她脸上身上不断扫视，她很害怕人家突然出声让她站起来走两步，那就太尴尬了。

梁依然声如蚊呐：“就是坐下来有点不方便。”

嫂子用一种你特别多嘴的眼神瞪了她一眼，转过头赔笑说：“也没什么，就是不能久坐，其他没什么，好着呢。对了，你是在哪里上班？”

那个人完全不回答，挑眉笑说：“我还以为残疾的很厉害呢。”

张一佼觉得态度有戏，连连附和：“没有，没有。”

那人又饶有兴趣问：“你对孩子怎么看？”

梁依然小声说：“我挺喜欢小孩子的。”

那人看向张一佼：“能正常生育吗？”

梁依然脸唰地白了，嘴闭得紧紧的。

张一佼也被问懵了，假装清嗓子，又喝了口水。

“还有，你长得蛮好看啊，能正常夫妻生活吗？”眼瞅着张一佼皱起眉，一脸震惊不满的表情，那人就用一根手指在桌子玻璃垫板上点了点，笑着说：“我离异，有个儿子，我是认为相亲也不全是只给孩子找妈妈的，还是想找一个终生的伴侣，咱们都是成年人了，聊这些事，也没什么好避讳的吧。”

梁依然彻底把头埋下去了。

张一侥被气笑了：“你的想法我尊重，但你第一次见面问这个，不太合适吧。”

“不是，你这话说的，要我把一个残疾人娶回家，肩不能提手不能抗的，也没办法夫妻生活，又不能生孩子，那我娶老婆干嘛啊，老了还得我反过来伺候她，有这时间还不如花钱雇个保姆呢。”

梁依然之前也参加过不少这种活动，有一些，对方是和自己一样，身体有残疾，所以彼此和彼此家人心照不宣，不会问这么直白的问题，另外一些正常人觉得不能接受，也只会隐晦地表示，回家考虑一下，后面再找办法婉拒。

其实梁依然也都能理解。她根本没有想过通过这种方式能够真的谈恋爱结婚，说实话，她对结婚啊，生小孩啊，这种事情已经不再抱什么希望。

现在，她唯一希望的就是趁年轻，身体还能支撑，多带点课，存点积蓄，以后不至于给家里带来太多麻烦。

这对梁依然来说，就已经足够了，剩下都不敢有什么别的妄想。

但家人也是为她着想，希望她能有一个人生伴侣，彼此扶持，她明白家人的好意，因此也不太拒绝。

可是张一侥这次真怒了，拉着她的手站起来，指着那人说：“你太没礼貌了，依然我们走。”

那个男人在身后骂骂咧咧：“妈的，奇了怪了，这年头死瘸子还挑三拣四呢。”

相亲的结果在她预料之内，但过程是有一点惊心动魄，梁依然心里倒没太大起伏，她嫂子张一侥却非常愤愤不平，一路开车回来，嘴上劈里啪啦就没停过、

还没到三楼，就听到邻居家那条狗汪汪汪狂叫，电梯门一开，江简之和江简元两个人站在门口，看到两个人回来了，江简元就戳了戳他哥哥。

梁依然惊讶地问：“你们怎么来了。”

她真害怕这俩人又是来送礼的。

“请你吃饭啊！”江简元翻出聊天记录作证：“我之前约过你了，你都答应了，你想放我鸽子啊！”

梁依然想起来了：“对不起对不起，临时有事出去，把这件事完全忘了，实在对不起。”

她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江简之：“要么改天吧，今天……”

张一侥还沉浸在刚才的悲愤中无法自拔，亟需有一个宣泄的窗口，供她尽情吐槽，于是挥手说：“为什么改天啊，就今天，我请客，走！”

张一侥和江简之是见过的，之前一起带着齐思钧和谭羽乔去游乐园玩过，但是和江简元不认识。

梁依然介绍说江简元是江简之的弟弟，也就是齐思钧的小表舅，同时，也是他高中同学。

然后江简元又是那种油嘴滑舌，特别会逗姐姐妹妹开心的自来熟性格，虽然是第一次见面，也都不觉得尴尬，挺热闹的就聊起来了。

这会不是饭点，楼下饭馆没什么人，零零散散做了一两桌客人，服务员都在喝茶聊天，看有人进来才把包间顶灯打开。

江简元点了两瓶酒，张一侥浅喝了一点，情绪上来了，开始复述刚才离谱的遭遇。

梁依然觉得非常窘迫——尤其面对着江简之这张木头脸。

嫂子这张嘴，真的缺个把门的，就拉住她说：“好了姐，别说了。”

好在张一侥还是很体贴的保留了最令人生气的那一部分，没有明说，但男人最懂男人，她话说了一半，对面那俩男人也都不言自明了。

张一侥说着说着就开始哭，反而是梁依然一直在旁边安慰她。

张一侥扯着嘴巴“啊呜啊呜”地哭，发出类似火车进站那种又长又尖利的汽笛音：“……我妹这么优秀，啊啊啊……太没礼貌了，太过分了……”

梁依然面红耳赤地给她递纸擦眼泪。

江简元不知道为什么，面色也特别的凝重，最后居然眼圈也红了。

梁依然看看张一侥，又看看江简元，最后看了看江简之，手指不安地蜷缩着，扣扣这，扣扣那——这个桌子上似乎现在就剩他俩还保持清醒了。

江简之沉默地低垂着眼帘，看着梁依然那双手，那天就是这样在游乐园牵住了自己。

江简元听完故事，仿佛深深受到了触动，酒啊一闷头一闷头的喝，越喝越上头，挡也挡不住。

江简元喝酒不上脸，喝多了就哭，加上他现在心绪激动，心潮澎湃，胸中有万语千言涌动，眼睛一下子就红了，但是脸又特别的白，就像戏曲里扮上油彩的演员一样。

江简元把酒杯“咚”一下扔到桌子上，摇摇晃晃站起来，面对梁依然郑重地说：“同桌，你不要去相亲了，我照顾你一辈子。”

江简之立刻把弟弟从后拽坐下，说：“喝多了。”

酒壮怂人胆，江简元这时候也不怕他哥了，往后被拽了一趔趄，又爬在桌子上颠三倒四地说：“我没有喝多，梁依然，真的，我照顾你一辈子，好吗？”

张一佼迷迷蒙蒙：“啊，你俩不是同学吗？”

江简元大喊：“就因为是同学，所以要照顾她一辈子！”

张一佼又哇哇哭：“你们这是什么同学呀？我怎么没有这么好的同学啊？我老公都不说照顾我一辈子……”

梁依然无助地看向江简之。

张一佼跑过去摇晃江简元的背，哽咽着问：“你真的喜欢我妹妹吗？”

江简元摇头说：“我不……你不……你不懂，我欠她的。”

江简之也看着梁依然，面无表情。

梁依然大口呼吸了几次，终于像无法忍受一样，把头扭过去，一本正经地说：“江简元，你没有欠我的，你不要再胡说了。”

江简之完全什么都没听进去，整个过程他其实一直在盯着梁依然开开合合的嘴，思考凭什么你叫他名字，就叫我江总？

江简元把脸埋在手臂里，半个身子趴上桌面，肩膀一耸一耸：“不，不不，同桌……都是因为我啊，你找不到对象都是因为我啊，你一辈子不能幸福快乐了，我这一辈子该怎么对你好才能补偿你啊……你告诉我……”

场面非常混乱且滑稽。

江简元在包间里和张一佼抱头痛哭，梁依然出去买单，到了前台才看到江简之已经站在那了，她赶快过去：“说好了我们付钱的，江总你不要抢了。”

江简之本来抬眼看着她，听她一开口，理都不理，转头就走。

服务生微笑说：“这位先生已经结完了。”

梁依然又追过去到他旁边：“谢谢你啊，下次一定再请你和简元吃饭。”

江简之却问：“好点了吗。”

他看她跑这么快，看样子是好了。

“啊？“

江简之瞟了一眼她的腿。

梁依然反应过来，“哦”了一声，很感激地说：“好了好了，另外，上次的事情，给江总添麻烦了。”

她怀疑那个梦里叫她名字的人是江简之。

“我们两个没有上下级关系，你不要江总江总叫我。”江简之停下脚步，沉着脸看她。

“我、我是……”

梁依然瞬间支支吾吾，江简之看她那个呆头鹅的样子，心里一阵发堵，就又自顾自走了。

梁依然追上去问：“那我叫你什么？”

这回，江简之露出了一个轻飘飘的，甚至有点促狭，有点恶劣的笑：“梁小姐随意。”

梁依然真的觉得自从同学聚会跟江简元重新联系上以后，自己身边没有发生什么好事——现在，一个醉汉在她家楼下又是唱又是跳，一会哭一会笑的，把路过的狗都吓得退避三舍，一会还哭着来抱自己，然后被他的哥哥冷着脸拉开。

江简之就更加奇怪了，之前跟自己说话还总是很温和的，现在她说个什么都回答得阴阳怪气，挟枪带棒，总感觉在跟她置气。

她也没得罪过他吧，梁依然思来想去，简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