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嫂子张一侥和哥哥谭秋硕来梁依然家串门，第一次和齐思钧的舅舅打了照面。

江简之对外甥的学习情况知之甚少，对他课余生活更是从未过问，所以跟家长们聊天就很不知道聊什么，随便应付几句。

两个孩子吵着要去游乐园玩，江简之都说有事要带他走了，齐思钧仍旧不肯罢休，闹着要去。

齐思钧的这种破罐子破摔的性格非常令人厌恶，令江简之难以忍受，放在平时，他是绝对不会惯着的，但梁依然也在看他，那种眼神并不是期待他能去，只是睁着眼睛很好奇地在观察——齐思钧在她面前很少有这种耍赖皮的行为，都还挺乖的，因此大为震惊。

然后他昏了头一样就答应了，梁依然的眼神特别像卡通画里眼睛很大的哈巴狗。

谭秋硕肯定是要带他妹妹一起去的，他的车是一辆特斯拉，停在楼下，江简之今天开了迈巴赫s。

谭秋硕下楼看到江简之上车，就奉承说：“哎呦江总，你这车太酷了。”

他没想到有钱人也把小孩在外面托管啊，为什么会认识妹妹呢？

梁依然第一次在楼下见到他的时候，对江简之那辆崭新发光的，像才打完蜡的车印象特别深刻，但似乎不是轿车，是SUV。

具体也没太注意，反正肯定不是这辆黑车。

江简之随口搪塞：“公司的车，平时不太开。”

两个男人各开各的车，谭羽乔和齐思钧又要坐一起，嫂子单独坐江简之的车，或者带着两个孩子坐江简之的车，好像都不太合适。

结果就是梁依然一个人上了江简之的车。

出去的话，梁依然一般会戴假肢，她是小截肢，从右腿膝盖以下没有了，所以穿上假肢走路倒没什么问题，裤子遮住也不太明显，但膝盖那里有伤，不能像正常人一样长时间双腿弯曲坐着。

好在江简之这辆车后排非常宽敞，整个腿都能伸直。

梁依然裹着厚厚的羊羔绒大衣，牛仔裤，靴子，脸白白小小的，眼神很清澈，和街上那些年轻而富有活力的人总有些细微的区别，就像还在念书的稚嫩，江简之开得很慢很慢。

梁依然头左右一转一转的，兴致勃勃地目送观赏树一棵棵离开视线。

出事以后，她很少出远门，街上的一切，鳞次栉比的商店，行色各异的路人，高楼大厦、公园商铺，都能引起她的好奇。

和其他人一起出去，总会给人家添麻烦，戴假肢还好，拄拐杖的时候，出门在她眼里就像一场冒险，永远不知道会在哪一关败下阵来。

然而她只是没有了右小腿，戴上假肢，至少可以自己走动，还有更多更严重的残疾人士，只能依靠轮椅行动，基本在大街上很少看到，他们作为一个冰冷的数字存在于社会，却终日躲避在阴影中，钢筋水泥的现代化城市对他们而言像一个到处充斥着捕兽夹的陷阱，在其中左右张望，不知道该走哪里，任何对普通人来说轻松跨过的路障在他们面前，都是一座难以逾越的山峰。

如果顺着盲道走，就会走到井盖里，或者撞到停的横七竖八的汽车，地铁设备是相对完善的，可每下去一次都要在直梯那里等很久很久，因为要等工作人员拿钥匙打开，这倒不是责怪，因为还有很多正常乘客需要被服务，更别提几乎无处寻觅的无障碍洗手间……

“你走路这么不方便，为什么还要出来啊？在家待着不好了吗？”

这是梁依然经常听到的抱怨，相比于直白的歧视或者恶意，这种理直气壮的诘问其实已经收敛了很多。

梁依然没有愤怒，只是偶尔觉得非常疲惫，感觉很无力，很无助。

家里人都对他特别照顾，包容她，爱护她，包括继父母和继兄妹，无论在哪里都会想着她，经常来家里看她，但梁依然觉得，最好还是少给大家添麻烦的好，毕竟，每个人都还有自己正常的生活。

能自己做的事，她一般不会麻烦别人。

梁依然半个身子都靠着车窗，好奇地环视街上一切，江简之感觉她姿势很别扭，就问：“你的……会不会，不舒服。”

“没有，挺好的。”梁依然赶快挺直腰板，小声说：“谢谢。”

“简元说你高一时候还和他做过同桌。”等红灯的时候，江简之问。

“是的。“

江简之说：“你们两个之前没有联系过吗。”

“后来我转学了，就、就没有联系方式。”

是她不想再见到江简元才对，梁依然低头撒了个谎。

江简之从后视镜看到她的脸，觉得有很多问题想问，有很多关于她的事想了解——他只是话少，其实并不内向，在工作中也算健谈，不认识的人也都能聊上两句，但面对梁依然，总觉得有些无从下手，问她平时看什么剧吗？但梁依然看着安安静静的，感觉对吵吵闹闹那些都兴致缺缺，问她有什么爱好运动之类的——这未免也太冒犯了。

最后江简之问：“你平时自己做饭？”

梁依然诚实地说：“是的。”

江简之笑了笑：“上次吃你做的菜，口味挺辣啊。”

梁依然解释说：“我老家是清市的，好像是比较能吃辣。”

江简之单手扶着方向盘：“这么巧啊，我也是清市的。”

梁依然奇怪说：“可是我记得简元从小在这里长大。“

江简之说：“嗯，我小时候一直跟着爷爷奶奶生活，他是我爸妈带大的，我到六年级才来的这里上学。“

好不容易找到了共同话题，但是仍旧聊得没有营养。

无论江简之问什么，梁依然都有些怯怯的，他也就不问了。

梁依然这才终于松了口气。

两个孩子在游乐园都玩得很开心，主要是梁依然的哥哥谭秋硕带着俩小子疯跑，气球枪，大摆锤，空中飞人，激流勇进，碰碰车……玩了个遍。

周末游乐园人满为患，他们在休息区时，碰到一个推着轮椅的女孩上厕所，同行的男人不知道是朋友还是亲属什么的，反正工作人员就坚持男人不可以跟着进去卫生间。

梁依然跑过去说：“我帮你吧。”

那个女生皱眉看她一眼，感觉有些被冒犯。

梁依然弯下腰，把自己牛仔裤掀上去，露出假肢，对她笑了一下。

江简元手里拿着两根齐思钧的棉花糖坐在凉亭里，后面卡通玩偶周围围了一圈小朋友，等着看怎么把长气球折成小狗。

梁依然白色的棉服有点臃肿，远远看着，就像没有剪毛的小绵羊一样，又软又蓬松，让人有一种想努力压扁她，把多余的空气都挤出来，看看她原本面目的冲动。

有游客对着她露出来的假肢侧目——漂漂亮亮一个女孩子，怎么……

被旁边的人拍了一下：“啧，别看了，有什么好看的。”

过了一会梁依然把轮椅推回来了，那男人就对她拼命道谢，梁依然很羞涩地笑说：“没事，没关系，你们太客气了。”

她四处搜寻哥哥嫂子在哪，却看到江简之站在原地。

她过去说：“不是说在餐厅见面吗？”

江简之没有回答，看着她问：“你的腿不能弯，你上洗手间怎么办。”

这么隐私的问题，梁依然有点尴尬，想了想小声回答：“就，不方便蹲下，有座位的话，把腿直起来嘛……”

江简之没有继续追问，“哦”了一声。

等海盗船的时候，天气晴朗，万里无云，公园草坪上有人在放热气球，都特别大，上面绘满彩色的条纹，很漂亮，在蓝色澄澈的天空映衬下，像几朵小蘑菇飞到了天上。

他们在海盗船门口排队，梁依然没有听到侄子和齐思钧夸张的捧场声，想提醒他俩抬头去看。

不过坐的话应该是不可能的，太危险了，她哥哥肯定不会让谭羽乔坐的。

梁依然往后伸了伸手，牵住一个人，还捏了两下，一捏发现不是侄子和思钧肉肉敦敦的小手，骨节很分明，也很修长。

是个成年人的手。

梁依然转过头，看到江简之也在看她。

她瞬间脸红了：“不好意思。”

江简之就感觉一天无端的烦闷、憋屈都消失了，他咳嗽了一下，说：“没关系。”

梁依然本来脸皮有点薄，再加上想起来江简之的表情，觉得非常羞愧，羞愧中夹杂着局促。

跟高中同学江简元在一起，江简元咋咋呼呼跟烦人的苍蝇一样，但是她没有这种恐慌，江简之说话很温和，也对她彬彬有礼，那种沉静平淡的眼神，却让她觉得紧张，压迫。

不知为什么，她有些害怕江简元的这个哥哥。

她知道，虽然一点苗头都没有，但这都不是自己一个残疾人该想的事，那些朦胧的情感啊，欲拒还迎，还有属于正常人光怪陆离的世界，都跟她没有关系，

就有点躲着江简之，剩下的时间里，再也不跟他说话了。

江简之也没有主动跟她搭话，两个人，一前一后，最后玩完就那么挥手分别了。

回家的路上，齐思钧玩得脸红通通的，齐思钧没有遗传江家高、白的基因，随他爸，又圆又敦实，脸一红就像苹果头一样，玩了一天还有点余兴未尽，一边低头在手表上打益智小游戏，一边晃着小胖腿，有种发现了新大陆的兴奋：“今天我看到了，梁老师右腿没有小腿，裤子里是空的。”

“舅舅，这个是不是就叫残废啊。”

江简之把车停在路边，停稳了，转过身，“啪”一巴掌就扇过去。

齐思钧被打蒙了，“哇——”的哭起来。

江简之不为所动，指了指他：“这个词非常不尊重人，非常不礼貌，以后我听见你说一次就打一次，记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