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天中午十一点半不到，锦江食府门口满满当当停满了车，保安忙着将车往地下车场疏散，大堂经理站在门后对客人点头微笑。
饭店临街，周围还有几个大社区和其他店铺，人、车一多，声音混在一起，就显得环境很嘈杂。
一辆出租车顺着车流停在饭店门口，后排门才开了一条缝，司机却抢先下了车，从前面绕过来冲里敲敲玻璃说：“你不管了，下来吧，一会我来。”
玻璃窗摇了一半，透过车窗，可以看到后排坐了一个年轻女孩，面颊被空调熏得红扑扑的，小声说：“谢谢师傅，给您添麻烦了。”
司机越过玻璃看了她一眼，那种眼神很奇怪，窥视的目光又被礼貌按捺住，故作轻松地摆手：“嗐，没事。”
女孩低下头，开始在后排干什么，长度大概到披肩的头发顺着耳后散了下来，拥挤的车流也从出租车周围被劈成两半了。
这路口不好掉头，后面的车都在按哔哔，司机没听见似的，上车把双闪打开，又试探着瞥后视镜：“你……一个人出门啊？”
“嗯，我朋友在里面。”女孩点点头。
司机又下车想帮她拉门，那女孩已经自己从车里下来了。
司机的眼神飞快地在女孩腿上扫了一眼，很快将目光移开：“那你小心点。”
女孩笑着说：“谢谢师傅。”
司机又瞟了她一眼，上车，开到不挡路的马路沿边，点起根烟，胳膊肘搭在窗沿上，这次眼神终于光明正大，目送那女孩慢慢走远了。
感应门一打开，梁依然就被服务生笑脸热情地迎接：“您好女士，有预订吗？”
她看了看手机，再次确定信息：“有的，临江阁，姓邱。”
“好的，二楼出电梯左手边一直往前走。”服务生用极快的语速冲着对讲机：“二楼临江阁包厢客人一位，已经上楼了，注意接待一下。”
梁依然走到楼道，跟几个人一起上电梯，电梯厢缓缓上升，门“叮咚”打开。
“依然！”
一个打扮很时尚，妆容精致，穿着类似中式秀禾服的年轻女孩兴奋地扑上来：“天呐梁依然，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想你！”
“姗姗，你好啊，好久不见。”梁依然也回抱了她一下，两个人分开后，梁依然摸着邱姗喜气洋洋金光闪闪的新中式礼服，赞叹不已：“你这样穿真漂亮，我感觉朋友圈里发的照片完全没有照出这个闪，太适合你了。”
邱姗哈哈大笑：“那必须，瘦了10斤的力量，穿什么都合身！你这么瘦，没机会体会了。”
“怪不得精神多了，太有毅力了。”梁依然说。
邱姗挎住她的胳膊：“你别忙着夸我了，你知道我现在有多激动么，我还以为你不来呢。”
梁依然抿嘴笑了一下，笑得很文静：“你结婚我都没来得及恭喜，答谢宴要是还不来，那也太不好了吧，毕竟我们可是当年高中前后桌的交情。”
邱姗连连点头：“嗯，就是！”
她抱上来的时候虽然声音喊得响亮，但动作特别小心，努力收着劲，似乎生怕把梁依然碰着。
两个人寒暄了几句，邱姗就挽着梁依然往包间走。
今天是周末，锦江食府作为城里老牌饭店，每个包间都满桌，家庭聚餐的、同事朋友出来吃饭的，觥筹交错，人声鼎沸，盘杯叮叮咣咣热闹交错。
邱姗和梁依然刚开始还亲密地贴在一起，感觉就像多年未见的挚友一样，走着走着，却又有些尴尬的沉默下来了。
邱姗不停斜眼瞥梁依然，越走越慢，就像小孩子跟着大人看颜色一样，不停随梁依然的步子放慢脚步。
这种沉默和迁就对梁依然来说，再熟悉不过，她很明白这种沉默中隐含的怜悯、唏嘘、尴尬，还有一些无法宣之于口的隐秘的优越和侥幸。
这是理所当然的，快十年了，她已经习惯了。
邱姗是她高一时候为数不多可以称得上关系好的同学，如果不是她邀请，自己绝对不会参加这种集体活动的。
梁依然在包厢门口停下，不再走了，她转了转身子，使自己面朝邱姗，把一直提在手里的袋子递给她，真诚地看着她，说：“姗姗，祝你和胡应波新婚快乐，百年好合，你们两个能从高中同学修成正果，真的太不容易了，我衷心祝你们以后生活幸福，快乐平安。”
饭店到处悬挂着又长又闪的水晶吊打，统一发出明晃晃的光。
邱姗走过整条过道，眼睛就像被光线照晕了一样，忽然变得红通通的，嘴也不受控制地瘪起来。
梁依然没有问原因，从包里又抽出纸：“哭什么，新娘子哭了就不漂亮了，你的草白吃了，妆白化了。”
然后又搂住邱姗抱了一下。
邱姗没有放开她，把脸埋在她肩膀上哽咽着说：“依然，今天、今天能见到你，我真的特别特别高兴。”
梁依然轻轻拍拍她后脑勺：“我知道。”
就像哄小朋友一样，语气轻柔，还含着笑，笑意淡淡的。
梁依然左边坐了一个不太熟悉的同学，右边没有安排人，是邱姗特意排的位置，方便她把右腿伸直，但饭店椅子特别高，坐久了右腿还是不太舒服，很快就酸麻了。
梁依然撑到两位老同学来敬酒，她喝饮料，邱姗挤过来小声说：“依然，我才知道胡应波请了江简元，呃，你还记得他吧？“
梁依然愣了一下，反应了几秒：“记得。”
邱姗“啊”了声，小心看她眼色：“对不起啊依然，胡应波不知道，不然我肯定不让他叫，哎呀真是的，你看这事搞的。”
梁依然笑说：“没事，没什么，都过去这么久了。”
二位新人转向下一桌。
梁依然坐回座位，拿起筷子吃了几口，大虾两吃，一清蒸一炸，凉了，很油腻，又尝了点凉菜，就感觉胃里翻江倒海的难受，生理反应她控制不了，头晕，听不清，手在红桌布下面冷冰冰地发抖，看人影也有点晃。
梁依然找到敬到末尾桌的邱姗：“姗姗，不好意思啊，我这会有点不舒服，不能留到最后合影了。“
邱姗瞬间紧张起来，把正在跟她开玩笑的同事们安顿好，就过来拉着她在一桌空席坐下：“没事吧，要紧吗？要不要送你去医院？“
“没什么大事，胃有点不太舒服，可能凉的吃太多了，要不……我今天就先走了？改天咱俩单独再约，给你赔罪。”
邱姗担忧地说：“行，行，还你给我赔罪呢，应该我请你吃饭，依然实在是不好意思啊。”
梁依然又安慰她了两句：“没事。”
邱姗想伸手扶她出门，手又缩回来，还是不放心：“我叫个人送你吧。“
梁依然说：“不用，我坐电梯就下去了。”
她没有跟同学们再见，出门时，只对几个脸熟一点的点点头，笑了笑——梁依然本来只在这个班呆了半个学期，然后休学了，如果不是邱姗，她肯定不会来的。
梁依然出了饭店，在路边公交车站徘徊着看了看站牌，这一站人特别多，人潮拥挤，她默默离开车站，打开手机准备叫车。
坐她左边那个不太熟的同学紧随身后，从大厅旋转门钻出来，眼神绕了一圈，才看到低着头的她：“梁依然！包，包没拿！”
一辆跑车从他们面前呼啸而过。
那个同学三两步下了台阶，把包塞进她手里，绕车看了两眼，等车挺稳人下车了，就搓着手笑：“哎呀，江大少来了，快快快，都等你呢。”
梁依然原本侧身站着，扭过脸，看到江简元。
这是一个冬天，相比于春夏，她现在更喜欢春秋，因为天气和温度不会太热，合适穿遮住腿的衣服，周围人都穿长裤，还可以穿长裙子，出门也不会显得突兀。
十六岁的江简元，家境优越、长相帅气，一般拥有了前两个条件，学习不好就只是附带的时髦特质，而非某种缺点。再加上江简元是一中本部直升，初中时就已是学校风云人物。
高一开学分同桌，她哼哧哼哧背着巨大无比的书包坐在江简元旁边，班里有几个女生特别羡慕，一个劲儿投来艳羡的目光，然后第一节课下课就跑到她座位旁边，问她去不去上厕所。
冬天江简元课间打篮球回来，头上冒着白汽，跟蒸汽火车头一样，场景特别有意思，江简元顶着一头蒸汽把头顶往她脸上戳：“同桌你不是爱看冒烟吗？”，这时候就觉得江简元有几分可爱；后排男生比赛打嗝，江简元兴致勃勃加入，这时候梁依然就觉得江简元特别恶心。
梁依然站在台阶下，努力回想自己和江简元的最后一次见面。
那是一个春天的下午，体育课后就放学了，同学们都很放松，教室里洋溢着愉悦快乐的气息，以及男生运动后散发的汗气，江简元站在讲台上敲敲讲桌，跨越整个班级的桌椅板凳喊：“同桌，一会篮球训练，放学帮我值个日啊！”
梁依然很生气：“下周必须还，你已经欠我两个值日了，不然以后再也不会帮你了！”
“哎呀，妥妥的~”
江简元抱着篮球，兴高采烈地跟同学走了，出教室门前还不忘回头给梁依然敬了个礼，风骚的弹了个响舌，又短促又响亮。
梁依然从书本里抬起头，回之以白眼：“神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