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正值四月新夏,庆安寺中香烟升腾,雾气缭绕。寺庙立于青山之上,四周层峦叠嶂,远眺便是盛京与河流,风过树鸣,空灵是以涅槃之地。
季辞似是突如其来,抽出了空闲,陪着赵氏入寺听经。
两人听完经,一同用过斋饭之后,便搀扶着她一同下山。
赵氏有些气喘,寻了阶边一石凳坐下休憩,看着正在观景的季辞,道:“近日来,辞儿似有心事。听闻你将婉儿送回南部去了。”
季辞一怔,转头看回她,道:“太奶奶见谅,表姐心性不定,王妃总是因此不安。同时圣上如今心中对孙儿也是防备多过信任,孙儿对表姐的南部士族势力无意,便不如将她送走。”
“原来如此,婉儿离开前至我跟前哭诉,她照顾伺候我许久,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不过这般也好,免得她总生出不切实际的想法。辞儿向来有主见,既然你如此说,太奶奶老了,这些事便由着你去。”
赵氏拍拍他手,顿了片刻后,问道:“你近来与王妃可好?”
他笑了笑,有些扭捏道:“太奶奶,实不相瞒,孙儿现在......有些想她。”
周边是潺潺溪水声,犹如玉珠落地溅溅,嘴上这般说着,眸中却是暗淡。
见赵氏没有反应,继续道:“太奶奶勿忧,王妃活泼可爱,仿佛有用不完的精力,如小太阳一般。她对孙儿很好,照料体贴得当,精心治愈孙儿病症,平日王府下人也都喜她......”
这些都是真的,除了她那满口的谎言,与表里不一的心性,而喜她的男人似乎也不少。
“那便好。”
赵氏定定看着他,没有过多言语,转头同样望着远方,忽道:“今日听经,可有何感悟?”
距离得近了,他所有的神态皆入了赵氏之眼,知他这些时日情绪不高,又想到他曾经坎坷,心中难免担忧。
季辞发呆思索一番,随即笑道:“经书所言,‘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则见如来。’世间万物或许如此,所见所闻皆由心悟。”
“看来你是真的很喜欢她。”
季辞一滞,有些不自然地摸了摸鼻尖。
他承认,自己被她皮相所惑,如今知晓她真面目,更是不知如何与她相处。今日才突想来寻求一番解答。
“日后多带她来太奶奶这里,佛心佛性,普度众生,太奶奶也想时常有人相伴。”赵氏又笑道。
季辞答应的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只是朝着她不自然地笑了笑。
看向不远处,一家三口来这寺中敬香。
他们身着简朴素衣,看起来便是一平民之家。家中四五岁大的女儿走不动路,那父亲将其捞起,让她坐于肩膀之上。
天气渐热,他额头出了些许汗滴,妻子笑着从怀中掏出手帕,轻轻将他额上汗液擦净,两人相视一笑。那肩上的小女儿见状将自己眼睛捂起,也咯咯笑着。
很简单的画面,却让他忽生羡慕。
“太奶奶,我想回去了。”他骤然起身,心中似乎愈发难以承受与等待,只想快点下山去见她。
不管如今两人关系多冷淡都好,不管有何隔阂,哪怕没有碰触,只要见她一面就够。
似乎他这一生,从未有过如此刻一般,渴求着见到一人之面,听她几声喃喃细语。
这些时日,分明与她近在咫尺,却又似天各一方。也是这一瞬间,心中似乎又多了许多言语,想对她脱口而出。
赵氏见状仰面大笑,看着陷入了情爱的孙儿,也让她打开了年轻时那尘封的记忆。
“辞儿着急便先行下山吧,不用担心太奶奶。我这里人多,来这庆安寺也是多年,我再坐坐,之后会自己回宫。”
“是,太奶奶。”季辞转身朝着她行礼后,便两步并作一步,往山下而去,似乎恨不得能飞跃而走。
他血液沸腾,顾不得太多礼仪,难以按捺到赵氏下山。
天地太过广阔,而他心太渺小,小到只能容下这一人,便无更多。
打马经过盛京城中,他无意见到一珠宝铺子中一件珍珠所连接制成的外衣,泛着幽幽微光。
他停下马,走入铺中,忽而幻想到她穿上这件珍珠衣的模样,心中柔软起来。
这衣裳看起来太过庸俗,可他的小妻子若能穿上,定是美轮美奂。
下马走入铺中,直接让掌柜将这珍珠衣包了起来。
“好咧,客官!这是送给家中夫人的吧。”掌柜笑着将衣服装好,递给季辞。
他想到那个喜爱俗物与攀比的小妻子,微微勾唇,道:“是。”
掌柜笑眯眯挥手告别,“祝客官与夫人白头偕老!”
“借你吉言!”他原本阴云密布的心情因此一句话,竟拨云见日。
当他骑马赶回王府之时,天色还未黑。入府寻了一番,未见到她身影,便向下人一问,才方知她去了公主府赴宴。
吐出一口浊气,心底躁郁难消,看了看还有些早的天色,压制住了去公主府寻她的欲望。将手中的珍珠衣放置寝室床榻之上,伸手轻抚一番后,便只能坐回了书房之中处理公务。
屋外光影斑驳,他落座后注意到书桌上多了一份卷宗。应是他不在时,天去放过来的。
他伸手拿起,将其展开,而后立即顿住。
骤然间,屋外树叶在狂风之下飞速摇晃,发出碎裂之音。
“天去!”季辞怒吼,双手收紧,手上的卷宗被捏皱。
“王爷,何事?”天去听到那声音中充满怒气,不明所以冲进书房。
季辞抬了抬手上的卷宗,问道:“这是何物?”
天去没有打开过那卷宗看过,不知里面内容,却知这是王爷所要求去查探之物。
“王爷,这是您要求属下派人下梧州,去寻到的画像。”
没错,他手中卷宗,正是梧州邱子叶画像。
画像中女子,美则美矣,黑眸乌发,却根本不是他的小妻子。
那脸要更尖些,眼睛也非桃花眼,而是一双丹凤,嘴唇也更薄。那脸上所带着的,是一股艳丽的气质,可以说,与安国公更像些许。
他不由发出几声冷笑,将手中卷宗用力砸了出去,碰倒了柜子上的花瓶,两相摔落地上,花瓶碎了一地,而那卷宗还带着被捏坏的痕迹。
他双手撑住案几,将双眼闭上,微微发颤。他最害怕的答案,果然还是逃不掉。
原本想见她的那股躁火在心底慢慢浇熄,取而代之的是刀割一般的疼痛与迷茫。
精明了一辈子,竟然真的败在曾经他最为不耻的美人计之上。
可是,她为何还要在刺客的剑下,豁出性命去救自己?
他忽然又睁开双眼,皱眉思索,片刻后,又坐了下来。
或许她是真的欣悦自己?否则哪怕她不是那邱子叶,又何必将命给赌上?
那剑离她心口仅半寸,她可是真的差点儿就死了。
天去在一旁站着不动,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只是低下头不敢发声。
季辞正平静下来,书房门忽然被符叔敲响,声音在外响起,“王爷,府外有人求见王爷,蒙着脸,她说她是……”
季辞抬起头,看着被隔绝的门没有出声。
“……是槿红。说有关王妃之事,要告知王爷。”
他垂眸眼神黯淡,起身将地上那卷宗拿起,走到墙壁边打开一处暗格,将其放入。
关上暗格,确认无任何痕迹之后,才对着门外之人道:“让人将她带去橙苑,我会去那里见她。”
“是,王爷。”符叔得命后便福身退下。
橙苑是他名下在外一处私宅,知晓之人不多,他也从不去那地方,一直都做空宅置放。
季辞靠在椅背之上,脑海中回想过那幅画像,又忆起她推开自己,挡在自己身前,那寒剑刺入身体的一幕。
他记得那时她流了很多血,将那腰间的芙蓉玉坠染红,后来放下她,他亦发觉自己那枚玉扳指也红如血玉一般。
他抬手捂住自己的眼睛,无力地躺了半个时辰,才终于起身,往橙苑而去。
此次出行,他只带了天去一人。橙苑在京郊之地,偏远而隐蔽。
槿红在那苑中,双手握紧,站在一棵柳树下,不安地来回踱步。
她在祁王府附近窥视多日,好不容易才找到今日祁王独自回府之时。
她并不愿与姜秋叶那个疯女人相对,被她撞见,一定会死。
只是祁王让人将她安置于这空荡的橙苑之中究竟为何,她却是有些不懂了。
忽然,橙苑门被推开,槿红抬头看去,见天去守在苑门,季辞一人迈步进入。
槿红没有将幂篱摘下,而是立即上前跪下,低下头不敢望他道:“奴婢参见王爷,今日奴婢来寻王爷,乃是有关王妃之事,想告知王爷。”
季辞盯着她没有发话。
槿红拿捏不准,咬了咬牙,继续道:“王爷,王妃根本不是安国公嫡女邱子叶,而是飞燕阁银鬼细作。她在真正的邱子叶来盛京之前,便早已杀了她,代替了她的身份。”
他眉心一跳,却冷笑一声,道:“飞燕阁银鬼?这么说,你也是飞燕阁细作,本王不相信自己王妃,为何相信你?”
“你们既然属同一阵营,今日又为何前来告发?”
简单几句话让槿红额头上冷汗直流,她吞了吞口水,道:“王爷,我如今走投无路,才选择了这下下之策。王妃真名乃姜秋叶,并非那邱子叶。她嫌我碍事,便要杀我,将我赶走。”
“可飞燕阁容不下任务失败的细作,我一回去便被他们施以刑法,一路追杀于我,我无处可去,便想到了王爷。我实在见不得那女人将王爷玩弄于鼓掌之中,才来将一切告发。”
季辞不动声色,冷肃道:“是吗?你难道不是因觉得我会庇护你于飞燕阁之下,才寻了过来么?”
槿红怔住,没想到他竟一眼便看破自己的心机,她捏了拳,最后抬手将自己头上幂篱摘下,露出了自己原本样貌。
曾经干净的脸上,现在布上一块巨大的黑斑,令人作呕。
槿红不甘道:“王爷,这便是这些时日飞燕阁在我脸上留下的痕迹,我恨极了他们,自然希望王爷能将其覆灭。当初王爷在骊国安差的暗桩,便是姜秋叶透露给飞燕阁,才致使那五人被抓。”
“王爷!若我有半句虚言,天雷劈我!”
季辞没有发话,只是感受着庭院中的风刮擦过他的脸,像一个个巴掌一般拍上。
槿红愈发心慌,拿不准他对姜秋叶态度,终于道:“王爷,那日回府途中,行刺王爷的刺客,是我!”
他瞳孔迅速收缩,呼吸突然沉重起来,眯了眯眼,面不改色道:“什么意思?”
她脸上带着担忧与害怕,可如今既已脱口,便不容得她停下,“王爷,那日的行刺,是王妃。不对,是姜秋叶,指使我所做!”
“她熟悉王爷的护卫,为我提前安排好所有撤离路线,所以我才能如此快逃脱,而后不被发现一丝踪迹!她都是因为知晓自己杀害簌簌一事将暴露,便想出了此法,以获得王爷信任。”
“而当时,她杀了京杉书院的张仪,与我说起此事时被簌簌丫鬟清灵撞破,杀了清灵后,她以为簌簌知晓了自己身份,才将簌簌再次杀害!”
张仪他自然知晓,曾经飞燕阁铜鬼嘴里吐出的盛京暗桩,便是那张仪。
只是他们找到此人时,张仪已自杀。
槿红面上更加癫狂,继续披露道:“当初救出涿竣王,杀死那十五名护卫之人,也是姜秋叶!王爷可还记得,她曾经手心受到的伤,便是与那护卫相搏时留下!”
季辞大袖之下的拳头死死攥紧,指甲在掌心留下深深压痕。
那掌心的伤,他自然也记得。
当时所见,是紧握双刃所致,可她却说是厨房中的刀伤。厨房之刀,乃是单刃。虽然有疑虑,可当初却被她的娇嗔给敷衍了过去。
稳住自己的声音,道:“本王,凭什么相信你?”
槿红皱眉,她确实毫无证据证明这些事,可长久思索过后,她突然间想到了什么。
立即抬头,将自己上衣衣襟拉开,露出肩膀。只见一道横在皮肤之上的疤痕,有些许丑陋,可能看出,那是一道剑伤。
“王爷,这便是证据!那日行刺,我与天去大人相打斗,落了下风,被一剑划伤了胳膊!这便是那日留下的伤痕!”
“况且,以王爷的聪慧,若是回忆一番,自然能知我所言为真!”
《金刚经》: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则见如来。
(百度百科解释:一切表象和名相都是主观意识的产物,并不能反应真实性)
第85章 揭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