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往的车辆飞驰而过，变成一道道模糊的影子，空隙中，透出医院门口一道瘦弱的身影。

姜礼捏着检查报告，眼神空洞地朝前走着，没几步便踩到了堆叠在一起的落叶。落叶堆发出咔嚓一声响，她毫无察觉，只是又看了一眼手里薄薄的纸。

原来她真的病了。

挂在鞋面的枯叶被风吹远，耳畔传来急促的鸣笛声与刹车声，她一抬头，看见眼前的绿灯早已变成红灯。

姜礼恍惚着上了一辆出租车。出租车司机问了好几遍“姑娘，去哪里”后，她才胡乱地把检查报告叠成一团。

“不好意思啊，师傅，去明榆大厦。”

师傅麻利地握住方向盘：“好嘞，系好安全带。”

姜礼答应着，两手在车座附近摸了摸，将抓到的两条带子扣到一起。

花草树木从窗户中一闪而过，晃得她眼花。从医院到公司这一路上，姜礼出神了好几次，偶然一抬眼，看见几个人在往一座商业楼门口搬运花篮，楼顶的牌子崭新，纯黑宋体、简单粗暴的四个大字一晃而过。

花漾集团。

乍然一见，姜礼的心像被蚂蜂狠狠刺了一下。她连忙又回头去看已经驶过的那一段路，可惜已经超出视线范围，什么都看不清了。

回忆带着压抑和悲伤蔓延开来，姜礼按住心口，连连安慰自己不要再多想。

“到了。一共12，扫这。”

“好。”

姜礼付了钱，打开车门，扎入明晃晃的阳光里。

日到中午是最爱犯困的时候，但明榆大厦还是有人进出。姜礼匆匆忙忙跑过去，电梯满员，她只能转头爬楼，没几步就气喘吁吁。她自嘲这一病不仅精神恍惚，体力也有点跟不上了。

好在争分夺秒，抢在结束时间前打上了卡。体力透支的姜礼蹲在地上休息了一会，再一起身眼冒金星。

天旋地转中，有人伸手虚扶了她一下：“没事吧。”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姜礼险些扎进对方怀里，她稳了稳，等眼前冒的金星散开，“谢谢啊。”

“没事。”

声音很熟悉，姜礼忍不住抬起头，猛然一见眼前的人——笔挺的西装，高挑身材，亚麻色短发，发梢微下冷峻的目光勾人摄魂，还带着些不属于表面年龄的精明。

他看着她，眼神慢慢拉长，猝不及防地将她拽入回忆的世界里。

【谁是家属？】

【我是他……妻子。】

【很抱歉，我们尽力了。】

【你说什么……】

【小礼啊，卓尔现在怎么样了？】

【……没有卓尔了。】

他……

姜礼整个人都一震，似乎被电流穿过身体，骨肉酥酥麻麻。她连连后退，一直靠到墙壁，想找到支撑点。

她想看清他，但是思绪缓不过来，仿佛溺了水，水又骤然凝固，把她冻结在冰里。

心口又抽痛了几下后，她眼前一黑，扑通一声倒在地上。

这一声响，让路过的人纷纷吓了一跳，朝这边注目。

来人也被眼前的变故惊到，呆了一瞬，立刻拿手机打120。

……

第一医院的209病房里，消毒水的酒精气味刺激着人的鼻腔。姜礼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刚清醒，耳朵边就回荡起余温的哭声。

“姜姜，你可算醒了，你不能丢下我啊，呜呜呜呜呜……”

姜礼下意识揉了揉好闺蜜的脑袋，又茫然地撑着床头坐起来。

“我怎么在医院？”

余温抹了抹眼泪，抽抽搭搭地说：“孟总说你突然昏过去了，也不知道是怎么了……”

姜礼愣了愣，似乎有一只无形的手揉捏着她的大脑，强行让她回忆刚才的那个画面。

她想起刚刚看见的那个人……

好像卓尔。

“你怎么样？姜姜，你别吓我啊。”余温见她两眼空空，赶忙在她眼前挥了挥手。

她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姜礼。和姜礼从同学到同事，十几年的情谊了，她性子温软，每每遇到过分的人，都是姜礼为她出气。她心情沮丧时，是姜礼加班加点赶完手里的工作，过来听她诉苦。

她给姜礼安利土狗小说，姜礼满口嫌弃，但还是很宠她，回家就看了。

可那天以后，小太阳一样温暖的姜礼像变了个人一样，一连请假两天，回来两眼无神，郁郁寡欢。

她想不通为什么。

想到这，余温哭的更动情了，泪水花了脸上的粉底，变成浑浊的颜色。哭着哭着，她还不忘给姜礼掖掖被子。

“没事的温宝。”姜礼回过神，笑笑，“对了，刚才是谁送我来的？”

余温擤了把鼻涕说：“没见过，好像是孟总朋友吧，现在就在门外呢。”

余温说着丢掉鼻涕纸，回来一看姜礼，眼神又直勾勾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片刻后，姜礼忽然掀开被子下了床。

余温吓了一跳，赶紧追过去：“姜姜！你去哪儿啊！”

“……”

*

病房外，靠墙站立的两个男人守着原地，一个垂头，一个丧气。听到哭声，丧气的孟之听忍不住向里面张望，看到余温抽抽搭搭地削着苹果时，又忍不住叹了口气。

他对着垂头的男人说：“老尹，真是麻烦你了，本来是为了迎接你来珩暇市，想请你吃个饭，结果把你变成苦力了。”

“别见外。”垂头的尹卓尔抬起头，“我也没想到能把你的员工吓成这样。医药费我出，替我给人家道个歉。”

这话让孟之听想笑，但又笑不出来。说实话，眼前这张脸，回头率应该挺高的，真不至于那么吓人。

孟之听说：“行。你先回去忙吧，晚上一起吃个饭。”

尹卓尔：“嗯，那我走了。”

尹卓尔说完，又回头喊助理丁九，丁九答应了一声，小跑着跟上去，还回头朝孟之听礼貌一笑，算是道别。

“孟总，有事联……”

“请等一下！”

被突如其来一道声音打断了，丁九顿了一下，转而一看，姜礼从病房里跑了出来，身后还跟着担惊受怕的余温。

姜礼追出来时，只看见尹卓尔颀长的背影。他被一道阳光笼罩着，右肩还印着几片从窗外透过来的斑驳树影。

因为建筑物遮挡，走廊里一半阳光，一半阴影，她在阴影之下，和他像隔着一个世界。

像一场幻觉一样，他离她越来越远。

姜礼有种错过了就再也见不到了的预感，情急之下，忍不住脱口喊住他。

他回头了……

她慢慢朝着他靠近。

被阳光勾勒，他的五官轮廓更加深邃，像做梦似的，她看见曾经只装得下她的双眼，埋在她颈窝的高挺鼻尖，以及深深亲吻过她的唇。

姜礼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来，情绪快要失控时，丁九忽然一个箭步奔了过来，站到她眼前。

“这位小姐，有事吗？”

阳光被丁九挡了个一干二净。

姜礼恍惚时，尹卓尔整个转身过来，偏头，视线错开丁九的遮挡。

骤然间直直地对视上，姜礼被他的目光烫到似的，双眼开始模糊。

一模一样，真的一模一样。

卓尔……

她想问：是不是你？

“小姐？”丁九见她直勾勾盯着尹卓尔，有点莫名其妙，他们尹总这么迷人？

“抱歉，刚刚吓到你。”见姜礼愣神不说话，尹卓尔往前走了两步，顺手碰了丁九一下。

丁九会意，乖乖挪到一边。

见他走近，姜礼哑然，这时她才清晰地发现，他看着她的时候，没有别的情绪。

他眼里只是带着一种，被她突然喊住的不解，以及因吓到她产生的歉意。

一瞬间，她意识到自己的冲动，胡乱地说：“没什么，我是想说，就是刚才……谢谢。”

“应该的。”他话里毫无杂质，像是普通陈述，“医药费你不用担心，我会赔偿。”

姜礼强颜欢笑地点点头，瞬间又摇摇头，说不出话来。

脑子混乱，她自己也不知道说了句什么，然后就赶紧转头，逃一样地回到病房里。

像溺水一样的窒息。

姜礼感觉喘不上气，扶着门进到病房后，忍不住痛苦地蹲了下去。

……

再一睁眼，姜礼又看见了病房天花板，她开始愣神。

余温趴在她床头，见她醒过来，连忙凑上去，心有余悸：“姜姜，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姜礼摇摇头，空洞地说：“没事。”

余温歪着头看她，担忧地看了好半天：“你病了，得吃点好的，天桥下面有一家烧鸡，还有一家炖大鹅，特别好吃，我去给你买。”

“……好。”迟钝了一会儿后，姜礼回答。

这温馨的场景下，孟之听站在一旁，多少显得有些多余。

他悄悄退出去，又觉得应该关心一下员工，于是又又走回来。

余温刚好要跑去给姜礼买吃的，一撞见孟之听，瞬间立正：“孟总。”

孟之听点点头，刚要说话，她就一溜烟似的跑出门。

“总这样，见了我像见了鬼。”孟之听不满，嘀咕着进了屋。

“小姜，感觉好些了吗？”他坐到姜礼面前的椅子上，关切地问，“你最近的状态不大对劲。”

姜礼虽然刚毕业一年，工作上却得心应手，丝毫不逊色于老员工，但自从请了假回来，就开始心不在焉，精神恍惚，完全变了样子。

“抱歉孟总。”姜礼低下头，“我最近确实是……”状态不太好。

她无法形容这种空荡感，就好像每个生活片段，都掺杂着另一个世界的痕迹。悲伤时常清晰地刺痛着她，告诉她，她爱的那个人，已经永远地离她而去。

“你一个人在珩暇市打拼，压力大一些也很正常。”孟之听宽慰她，“还是注意身体，尽量不要熬夜……”

姜礼点点头，又抿了抿唇。

“小姜，你就是太要强了，一心工作，也没找过男朋友……”

孟之听放缓语气说着，没注意到姜礼的眼睛黯然失色。

对她而言，这是比爱人已经离开她，还要残忍的真相。

的确，她其实没有男朋友，卓尔……只是一个不存在的纸片人。

可他怎么会不存在呢？明明他倒在血泊里的一幕，隔三差五地就会在她眼前重现。

姜礼默默了，她想去看心理医生，但一到医院，她就会感觉到腿软——那天卓尔被救护车带走，被推进手术室……医生出来抹了把汗，又朝她摇了摇头……

“你这段时间就好好休息，也不要把自己逼得太紧了。我正准备和财务说，给你涨工资……”

孟总似乎还在絮絮叨叨的说着，但她听不真切了，恍惚看见对面的医生用笔敲了敲桌子，观察着她的神色：“你还好吗？”

姜礼眼眶一酸：“医生，我可能……病了。”

医生翻开病历本：“简单描述一下。”

“我……”我分不清梦和现实，我不知道那些事到底是不是存在过。她顿了顿，医生仍然耐心地看着她，等她说完。

想到从前和卓尔相处的种种，姜礼有些说不出口，她承认，她宁愿自欺欺人，也不愿相信卓尔是不存在的。

她嗫嚅：“我……我……失恋了。”

“嗯，现在有很多因为失恋而抑郁的年轻人，但你这有点严重。”医生在病历本上写了几个字递给她，“去隔壁屋。”

姜礼捏住病历本，手颤抖了。她从屋里出来时，外面排队的人连忙带着孩子往里进，似乎很赶时间。

梦游一样检查了半天后，医生得出的结论是，PTSD，伴随抑郁和焦虑。

“总而言之，就是精神创伤，因为目睹了爱人的死亡所导致。这些事反复闯入你的意识或梦境中，所以你会有高度的焦虑状态，并且回避任何能引起此创伤性记忆的场景。”

听医生叮嘱时，姜礼掏了两遍耳朵。

原来不是幻觉。

她的确亲眼见了卓尔的死，所以才会受到创伤。

卓尔存在过，只在她的记忆里。

她真的病了……

“小姜？”

“小姜？”

孟之听说了一大串姜礼都没有反应，他以为姜礼对涨工资不感兴趣，就又换了个话题说裁员，结果看见姜礼眼神直勾勾的。

他很迷惑：“小姜，你在看什么？”

“哦……”姜礼猛然回过神，“没有……孟总，我……我想……”

孟之听明白她刚刚是在走神，于是放心了：“你是不是没听见，我说给你涨……”

“……辞职。”

“……工资。”

……

孟之听听愣了，立马回想自己到底是哪句话刺激到了姜礼。

哪句？哪句？没有啊？

姜礼也愣了一下，脸上还带着歉意。

安静了一秒后，一阵救命般的电话铃声响起，孟之听掏出手机，赶紧打了个圆场：“小姜，你先好好休息，有需要就给我打电话。”

姜礼见状，也不好意思再提刚刚的事：“孟总，麻烦了。”

“没有没有。”孟之听边说边接了电话，朝病房门外走去，走时右眼皮猛地跳了跳。

出大门时，他刚好碰见余温提着大包小包回来，又一个立正、逃跑，像见鬼一样。

孟之听一上头，脱口把余温叫住了。

“放下东西，出来一趟。”

……

走廊的阳光被关在门外，暗淡再次唤醒了遥远的记忆。姜礼靠着墙壁，眼底黯然失色。

【卓尔，如果我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你会怎么办？】

【去你的世界找你。】

【如果找不到呢……】

【小礼，你不会离开我的，对吗？】

想着想着，姜礼仰面不让眼泪流下来。

卓尔，你可能不相信，我在我的世界里，遇见了一个和你一模一样的人。

我想问，是不是你来找我了。

可是他看我的眼神，和你看我时不一样。

我想，他不是你。

可我又真希望是你。

……

光线重新充满房间，姜礼抽回思绪，发现门开了，余温拎着鸡鸭鱼肉，从日光里匆匆跑进来。

她忙了半天，把食物一一摆开到她面前：“姜姜，孟总叫我出去一趟，马上就回来，你慢慢吃哈，马上就回来。”

她重复了两遍“马上就回来”，似乎是怕姜礼会感到孤单。

姜礼回应了句好，看着她又跑进光里面，扭头挥挥手，关门。

鸡鸭鱼肉被摆的整整齐齐，中间还有一盒酸酸辣辣的红油酱汁，余温记得她的喜好。

这样被惦念的感觉，让姜礼心头一暖，又心头一酸。

她不止一次痴痴地幻想过，如果卓尔也像余温一样在她身边，和她是一个世界的人，该多好。

以至于无数次，她伸出手，沿着小说封面上男主角脸的轮廓，缓缓划过。

书里的每一个细枝末节，她都记得。

因此，思念无声成疾，又震耳欲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