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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反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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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何如此?”

韦济业亦问了这四个字。

这是在小慈安寺的北苑厢房中,又是一年秋时,满园丹桂如朝云,橙黄一片。

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

八月初一,韦济业一如往常,逢初一、月中便来小慈安寺看望华阴。从建安二年至今,已经是十五的年头。

只是这次不太一样,一则隔了七月十五没有来,二则这日来时人脸上不见笑意,反生寒色。

“为何如此?”

华阴站在窗前,唇齿间呢喃。

她抬手从窗外捏来一条枝丫,看上头金花玉蕊热热闹闹簇拥在枝头。方才远远看着仍是一片繁盛景致,然这会凑近细观,便发现花簇之中缕缕残落的缝隙。

那是被一夜秋风潇雨打淋后的伤疤,明明已经落了一地残红,却因枝头群花尤盛,便让人忽略了这底下的如泥落魄。

一时间竟让人不知该赞赏这花坚韧顽强还是命贱好养。

“妾不知司徒大人所言‘如此’,是指如哪个‘此’?”

华阴原是抓紧了枝条,轻嗅雨后桂花混着泥土气的湿润芬芳。这会忽得松开,花枝震落花瓣纷纷扬扬飘在地上,枝头溅起昨夜雨水,三两滴洒在妇人面庞,一滴挂在她眉睫。

她便这般转过身来,未施粉黛的素净容颜蛮横闯入男人眼眸。

尤似二十五年前,曲江宴公主择婿。明明是自幼定下的婚约,天家公主和世家公子的天作之合。但张扬的帝女,依旧憧憬万人捧赞的呼声和羡艳目光,要举办一场内定的花宴,让万人作配,成全她爱情里的虚荣。

那会的少年也多来顺他,金鞍玉座,扬鞭策马,穿街过坊来到她面前,配合她在万千人群里被她的凤凰软箭射中,做她的裙下臣。

看她雀跃着鬓角生处晶莹细汗,昂首奔来他身边;再见西楼红烛里,姑娘姝色无双,长睫盈盈挂一颗幸福泪珠,就这般彻底闯入他人生,掀起惊涛骇浪。

鬓边汗,睫上泪,还是当年位置,却已非旧时故人。

横担在彼此间的除了时光,还有情和爱成了恨和怨。

“司徒大人,你到底说的是哪个如此?”

华阴在他眼中看见当年情意,于是便又后退了身,不让他伸手触及自己。

如同那年她为了保全族人抽长剑弑父,看着奔来面前欲搂她入怀的男人,也同样退身避开,自己擦掉了面颊黏稠鲜血。

后弃剑献玺而降,俯首称臣。

“如此,如此,此时此刻,此间此局……”韦济业讪讪收了手,面容彷徨又无奈,神情悲戚,“我问你,让青鹄出面代表玉儿给宋氏儿郎作伪证,先给宋氏这样大的恩惠,再绑上崔氏上宋氏的船,酿成如此局面然后让这两氏同入你麾下,可都是你的手笔?”

华阴擦干面上水渍,并不答话,只抚着手上佛珠,在观音像前点上一柱清香。

“你今日竟有如此手段,十五年来,定不止这区区两家。我再问你,骊山夏苗,皇子薨,臣子殁,可也是你所为?”

华阴上好香,这会正恭敬跪下,侧首冲他莞尔一笑,遂阖上眼,开始捻佛珠诵经文。

“骊山夏苗,三位皇子均中箭矢而亡,除了两名自戕的刺客其余皆无着落。而这两名刺客乃羽林卫出身,是齐王的人。可也是你的手笔?”韦济业在华阴的笑意默认中逐渐崩溃。

上月十五,他不曾过来,实乃一直在和三省三司的高官善后骊山刺杀一事。

七月初,天子严令彻查后便一直昏厥,鲜有清醒时刻。刑部为此打压异己,搅得整个京畿长安人心惶惶。是故待天子七月中旬身子稍有好转清醒后,三省三司的高官便以他为首联名上奏要求停止彻查此番骊山事件。

到底是在那张龙椅做了十余年的人,大抵没有那本奏本,也是不愿再查了。因为纵观这场刺杀,很明显是齐楚二王夺嫡所致,最后落得两败俱伤。是故当下最重要的是平稳朝局,安抚人心,且天子病重,当早立下国本。

遂天子在七月廿八颁布了三道诏书,一则停止再查骊山刺杀事件,二则封八王刘荣为太子,入主东宫;三则封十王为晋王,择安乐侯府清平郡主为晋王妃。

后两道旨意用意再明显不过,前头天子知晓齐楚二王相争,却也不曾真正阻止,原是想让他们做彼此的磨刀石,不想却落得如此下场。是故这厢再立太子,便是未给另外一个任何机会,不仅未给还明确表示其永无机会。因为清平郡主乃前朝太子之女,这样的人是不可能正位中宫的。但是天子还是封爵以作恩裳,这对从来不受重视的十王而言,确乃皇恩浩荡,足矣感激涕零。

如此三道诏书下来,原本几欲动乱的朝局重新平静下来,韦济业本该松下一口气。然而他却在这个过程中有了更大的忧惧。

给天子的奏本是七月十八上禀的,天子下诏是在七月廿八,在这期间发生了一件事,便是七月廿二刑部寻宋琅问话,韦玉絜侍女青鹄持其书信作证。

便是这件事,让韦济业觉得骊山刺杀的背后不仅仅是夺嫡之故,或许还有隐藏的推手。他在府中枯坐数日,既想速来这处问清一切,又想再不来此间,只当自个从未多思多虑。却到底在今日八月初一,鬼使神差再度踏入山门。

于是,他的妻子,前朝的公主,在救苦救难的观世音面前,默认了这一切。

“司徒大人方才只说道骊山刺杀,要不你再想想,会不会还有旁的事,也是妾的手笔?”华阴手上的佛珠不知何时断绳散落,人亦不知何时起身来到了男人面前,抚他面庞,捏住他下颌,仰首挑起细眉,含笑看着他。

骊山刺杀需要人手,且是能够接近禁中的人手,如此定是华阴多年前安排下去。但是多年前她,多年前……

韦济业似想到些什么,顿时脸色煞白,瞳孔放大,“二王夺嫡摆上明面是从建安三年工部侍郎的失踪开始的,他是楚王派,你——”

“难不成,从建安三年到建安十年,这八年间的官员暗杀,都是你所为?”韦济业不可置信地看着发妻。

“如何?没有你帮衬,我也走到了今日。”华阴笑意愈盛,“今日连着宋崔两族也即将倒戈,司徒大人你可是想清楚了究竟要如何选择?”

韦济业合了合眼道,“天下好不容易安定,改朝换代哪里是这般容易的事。再者李氏血脉除了一个即将成为晋王妃的女流,已经断绝。李氏王朝覆灭,刘氏并不是你的仇人,归根结底是李氏数代帝王荒淫无度,不思苍生,自绝于民罢了。”

屋中响起一记清脆的巴掌声,华阴放下手,嗤笑道,“天下人人都可以唾弃我李氏,偏你不行,你韦济业不行!”

妇人的嗓音打颤,怒气尤生,“因为我嫁给你,就是为了让你匡扶我李氏山河社稷的,你也在新婚夜起誓,永不叛我!可是到后来,你明明手握兵马,却第一个开了城门,放入贼寇踏我都城。是你,你先背叛了我!”

“你是公主,是贵人,是高高在上俯瞰众生的主子,但是民生与你,非要择其一,我只能放弃你。”

这须臾又漫长的十五年,韦济业又何曾不知道她的恨意。于是他一月两次,年复一年来这处粉饰太平,以为在她平和安静的笑靥里,一切还似当年。

窗外又开始飘起细雨,随秋风扑入屋内,带着桂花浓郁又缠绵的馨香。

“所以,你如今知晓一切,打算如何?杀了我吗,为了你的民生和大义?”

韦济业看着面前妇人,当年她离开司徒府住入这处寺庙里,他不是不知道她的心思,却总想着想她掀不起风浪,回首却发现她早已搅动风云,天翻地覆。

他轻叹了口气,转来窗下关闭了窗牖,努力将风雨阻隔在外,半晌道,“我来带玉儿走,我不能让玉儿待在你身边。”

华阴闻言,目光落在稍远处的屏风上,笑出声来,“司徒大人莫不是忘记了,当年我离开司徒府,两个孩子间,原是让你先选择的,你择的渊清,让我带走了玉儿。两个皆是我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我还没资格留一个?你现在要带回去,莫不是贪心太过?”

“你、你这个样子,我如何能放心把玉儿交给你?”

“成啊,你把玉儿接回去,把渊清给我送来。”

“荒唐,渊清已有妻儿家室,如何能入你这处?”

韦济业这话落下,华阴挑眉看他,空气中有一刻静默,唯外面风雨声沙沙。

“你已经让玉儿沾手了?”韦济业反映过来华阴所谓要韦渊清的意思。

“你猜,我不告诉你!”华阴的目光从屏风上重新挪到男人身上,低声细语,“这事你自个去问她?你敢问吗?”

男人彻底泄了气。

“玉儿确实陪我日久,该回你身边尽尽孝。”华阴的话还在继续,“你让渊清来陪陪我,把玉儿换回去!”

男人接不上她的话。

“也对,渊清需要传承子嗣,继你衣钵,光耀韦氏的门楣,这些都是玉儿比不了的。”华阴再次扫过那架六合翠竹迎风屏风,笑道,“你还有个办法可以接玉儿回去,就是杀了我。”

八月天,按理已经不是雷雨日了,但这会却蓦然劈下一道惊雷,劈在两人中间,刺痛彼此眼眸,映入对方面容。

年过半百的男人再未说话,只推门而去,走入漫天风雨里。

*

“阿翁走了?”

韦玉絜从屏风后出来,推开窗户的一瞬,正好看见男人拐出院门的最后身影。

好似七岁那年她在远行的马车中看见他转身走入府门,最口残留一片月白袖角,在她记忆里晃啊晃。

“你看到了,你阿翁并不能也不愿带走你。”

华阴扶人坐下,给她披上一件衣袍,端来温在炉上的药膳粥给她。

韦玉絜回来小慈安寺九日,一直被关那间杀死青鹄的屋中反思,没日没夜不见天日。以至于她这会都受不住窗外黯淡日光,明明阴霾的很,却还是眯眼不敢睁开。

“反思得如何了?”华阴持勺喂她。

她出神看着外头,好似多看一眼,便能将父亲看回来。

“早就同你说,纵是你不作为,阿母也一样有办法让崔氏下水。你说说你,嫁去崔家,差点毁了自己一副身子不说,还跟阿母犟了这么些年。阿母能不罚你吗?”华阴搁下碗盏,念起又入秋了,便抬起女儿手臂给她按揉。

韦玉絜也不说话,直待她按揉结束,方捧起碗盏将粥用下,收回长久观风雨的目光,温声道,“女儿反思好了,只是觉得可惜了,有些懊恼。”

“可惜甚?”

“可惜女儿没有早些想清楚,若是早想明白了,阿母就可以不必让青鹄代女儿作证,女儿该自己去。且按着崔慎对女儿的心思,女儿是可以拿到他的印信的,如此收下宋氏的礼盖印接收,方才稳妥。如今怕是阿母的心思要付流水了,崔慎定是不会收的,一旦不收,左右不过是我妇人不懂事,做了场伪证,拉不动崔氏上船。”

华阴闻言有些诧异,笑道,“你竟是在想这个?阿母原也想到了,那有何办法呢,谁让你不听话的。无妨,阿母也不贪心,总之宋氏已经是我们手中棋。至于崔氏,只要你还是崔家妇,便来日方长。”

数日关押,天人交战,韦玉絜心力交瘁,面色苍白。本就瘦削的肩背愈发单薄,还染了风寒。

她掩口咳了两声,“所以劳阿母让青鹄给崔慎去个口信吧,让他来接我回府。原有现成的理由,就说我感动于他用药四年替我遮挡,我才想做些回报,却不想弄巧成拙。八月中秋在即,夫妻总要团圆。”

“早该如此,你啊!”华阴给女儿沐浴,又哄她休憩。

白日朗朗,她给女儿唱了许久的夜光摇篮曲。

*

然而,八月初一就送去了口信,日子一日日过去,崔慎却没有来。

韦玉絜说好了反省,便当真又回到了最先的那几年。

在母亲的厢房中,理卷宗,辨经文,提取各种信息,然后认真做下笔记。

只偶尔空下来,抬首隔窗望去,或是在寺门眺望。

八月十二开始,小慈安寺中的尼姑们开始同往年一样做月团,熬热粥,布施赈济。直到十五这日,寺庙清堂,不接香客,只寺中诸人一起过节。

崔慎还是没有来。

已是夜幕降临,玉轮挂天,白兔穿梭桂树间。

韦玉絜裙衫轻摆,披帛如练,提着一盒月团走出寺门,和自己说去看一看是否还有流浪的乞儿没有分到月团。

这是个可笑的借口。

月已上中天,寒露微湿,她摸着隐隐作痛的臂膀,返身回去。

“玉儿!” 有声音穿过夜色传来。

妇人回首,见青年郎君眉目如初,清俊面庞上带温润笑意,和一点来迟的歉意,踩一地破碎月光,走向她。

第19章 反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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