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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殊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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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崔慎下值有些晚,已经过了寻常时间大半时辰,还未回府。

“姑娘,可要婢子去侯一侯公子?”朱雀捧着一件狐皮斗篷,将主子手中暖炉又试了试,已经不是最适宜的温度,便又换了个。

韦玉絜坐在临窗的暖榻上,隔窗看外头丹桂树模糊的轮廓。视线慢慢下移,最后落在树根旁,皑皑白雪覆盖,自然什么都看不见。

但她莫名看了许久。

看到她与崔慎围炉赏雪,把酒言欢;他说与她风雨同舟,一路同行。看到崔慎与她摇首,拂袖离去;地上有碎裂的酒坛,空气中弥漫着烈酒辛辣的。

“姑娘——”朱雀又唤了她一声,“门上守卫来报,公子回府了,我们赶紧去吧。”

韦玉絜瞧着那一盅汤,没有起身。

“那要不就不去了吧,反正公子肯定会过来看您的,今个您留下他便是。左右天寒地冻的,您确实少出去得好。”

“罢了,还是我们去吧。”

一路风雪缠绵,韦玉絜披着厚厚的斗篷,掌心中拢着暖烘烘的手炉,鹿皮短靴踩出一排浅浅的脚印。

琼华院里生长着他们定情的丹桂树,是他们喜结连理的地方,也会是他们未来相守耳鬓厮磨的地方,她不想在这里诉说那些血腥的过往。

*

崔慎这段日子住在以往独居的葳蕤轩,同她的琼华院只隔了一方莲花池,很近。所以韦玉絜比他先到一会。

韦玉絜在屋内等了半炷香的功夫,崔慎匆匆赶来,同来的还有韦渊清和崔悦。

“我就说让小厮传个话,今个事多,且让玉儿同夫人用膳便罢,你还扯什么天黑路难行。只说新妇在家洗手作羹汤候着你不成了!”韦渊清闻得胞妹给人做了膳食等候,这会直打趣人,转头又道,“阿悦,你这可比不上玉儿!”

“妾自然比不上,郎君忙起来自个不着家在府衙囫囵用了,还拉上妾也不许回家,非同您一道。”雪路湿滑,崔悦撑着腰,“难不成妾如今有了身孕,歇在家中了,还得候着您,那妾还不得饿晕了。”

“我就玩笑一句,瞧你把我数落的。”韦渊清讪讪闭了嘴,扶过妻子。

“这样冷的天,你让人传话便好,出来作甚!”崔慎快走了几步,将人从门边带入室内。即便数日前伤筋动骨吵了一架,但这会见人站在面前,发髻轻挽无饰,衣衫清素随意,俨然一副家常模样,一副夫妻置气后率先低头的模样,崔慎便觉是自己太过。

将她孤身仍在院中,累她冒风雪而来,明明她还病得厉害。

“今日,阿母来了。”韦玉絜踌躇开口,莫名就吐出这样一句话。

崔慎原在进门前,便闻管事说了,又见韦玉絜这幅姿态,暗思是被华阴夫人劝诫之故。

“岳母难得来一趟,又是风雪天,如何不留下住些日子?”崔慎将最里头的位置让给韦玉絜坐,转身又去吩咐管事备晚膳。

“阿母定是向宗亲处请示了离寺的时辰,寻常她不会在外过夜的。”韦渊清扶着崔悦入内,不免遗憾道,“早知阿母来了,今个说什么我也要休沐一日,来这聚聚,正好又是腊八节。”

“谁说不是呢,玉儿怎不让人来支会我一声的?纵是他们两个不得空,我也好过来陪阿母用顿午膳,这会尽让你们娘俩说贴己!”一行人分左右在堂中坐下,崔悦接过话来,望向韦玉絜不由皱起了眉头。

“你这是怎么了,脸色这样难看!”崔悦扶着身子起身,走来韦玉絜身前,细看她模样。

“是啊,怎么瞧着瘦了一大圈。”韦渊清也看出了异样,这新婚还不到一月,他的胞妹面无血色,眼中无光,纵是用胭脂遮挡也难掩疲态,“崔思行——”

“不关郎君的事!”韦玉絜截断胞兄的话,挑了下眉,“是我自个贪玩,闹着去西山玩,吃了不洁净的果子,又遇上雪天连着寒症发作得厉害了些。阿母今日来就是来看我的,不告诉你们,是想着阿嫂有身孕,省的你们来来回回地瞧我,反正不是什么大病,都快好了。”

韦玉絜三言两语解释全了,与崔慎眸光接过,崔慎便未再言语。

而这日崔慎晚归,原是为一桩案子缠身。本来好不容易拖了半个时辰将全部卷宗看完,结果副手整理时发现漏看了两卷。韦渊清提议看完再回,崔慎观滴漏心中念着韦玉絜,便封卷带了回来。案子涉及多年前,甚是繁琐,韦渊清便一道过来了。又念着腊八节,路过司徒府带上了崔悦。如此,才晚了这样久。

因来得突然,膳房备膳需一段时辰,遂开了卷宗讨论。崔悦起初同韦玉絜聊着天,但因经手的案子也不少,韦渊清时不时叫她问她,于是崔悦也围了过去一起分析案情。

“那你们先议着,我去膳房看看。”

崔慎在御史台任职,韦渊清和崔悦在大理寺任职,需两处人一起参与的案子,定非寻常案件,韦玉絜自觉避过。

“哎,无妨的。”崔悦侧身唤住她,“这等能带出府衙的卷宗,保密等级不高。再者我们三个落在其中,脑子都不够用了。你不若来看看,说不定能看出些什么!”

“外头冷,让朱雀去看看便成了。”崔慎意识到他们论案子,冷落了韦玉絜,遂卷起卷宗道是晚间再看。

“你别收,趁着阿兄阿嫂在,赶紧理吧。”韦玉絜笑道,“若不妨事,我便听一听,早阅早结束。”

说着,走来书案,四人围在一起看卷宗。

韦玉絜一目十行,过目不忘,兼之三人零碎的补充,不多久便理清这是天子命御史台查的一桩旧案。

从建安三年开始,到建安十年,八年间二十三位朝廷命官死于非命,涉及六部。

天子旧案重查。

“我听闻这是党争之故。”韦玉絜捧着手炉,眼前浮现出一幕幕官员惨死的模样。

户部,兵部,工部,礼部原属于楚王一派,吏部、刑部、加上还没有封王的八王和五王则都属于齐王派。

天子有儿子五人,除开宫婢所生的十王,其余四人如此分作两派,这些年已经斗得剑拔弩张。但要说党派之争被端上明面,

还是从建安三年工部侍郎之死开始的。

工部侍郎就是当年死在小慈安寺的那个人,是韦玉絜杀的第一个人,后来尸体被碎,黄土掩埋,黄土之上是香案佛龛,供世人祈福还愿。

工部侍郎是楚王的人。

他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小半年后,刑部侍郎的次子死了,刑部侍郎是齐王的人。

齐王派自然觉得是楚王的报复,楚王懒得解释,索性坐实这罪名,暗里陷害吏部长史贪污。

于是建安四年,归属楚王的兵部尚书长子被指奸|杀民女,如此同年年终考核未过,丢失官位流放千里。

紧接着,楚王派兵部尚书怀恨在心,暗杀齐王坐下幕僚三人……

韦玉絜记得清楚,兵部尚书只是口出狂言,动手的是她。

这年是建安五年,她十岁,除了正常的骑射,已经不再习刀剑。因为母亲说她该做个纤态细弱,莲步轻摆的贵女,而不是手有薄茧的杀人蛇蝎。于是,她送给她一枚红宝石凤凰戒指,里头锁着一节如刀锋锐的金丝线,可杀人于无形。

暗卫用这三人给她试手,她做得很顺手。

之后五年,到她及笄之年,两派之间真真假假,斗得你死我活,官员死伤无数,朝中六部多有不安。

年近花甲的天子,隐隐掌控不住局势,遂在自己直辖的御史台、大理寺、督察院三司增添新血液,欲要控制朝局。

像崔慎这般,便是入御史台的新贵,很受重用。

韦玉絜只知自己与他殊途,未曾想过竟已经似官与贼如此直白的对立,泾渭分明。

“到底是坐在那张龙椅上的人,陛下不觉是简单的党争,总觉有幕后推手。”韦渊清叹了口气,“可惜这些卷宗观来阅去,都无甚线索。”

“其实也不是全无线索。”崔悦道,“我检查过这些年被杀官员的尸身,他们死因各有不同,伤口处武器亦是不同,瞧着杂乱无章,其实我反倒是觉得乃凶手故意为之。此人定是一个熟悉京畿的人。还有就是当初齐王的三个幕僚,都是被切断段脖颈而亡,看伤口力道不似一个成熟的杀手,像个手生的,只是想不出凶器是何物,那样细又那样锋利!”

“玉儿,你看出什么了吗?”崔慎见韦玉絜有些失神,不由出口唤她。

韦玉絜拢在广袖中的手抚着那枚凤凰戒指,摇了摇头,“我当是寻常案子,结果跨度这般大,还涉及如此朝政,你们都理不出,我就更看不懂了。”

她顿了顿道,“我就是觉得,即便寻出凶手,如今这个局势也无法阻止两王相争了。若陛下是为了帝子和睦,平稳朝局,那你们可以换种思路。”

“怎么说?”三人看向她。

“与其耗费人力追寻凶手,不若从别的案子中制造一个凶手,反正陛下只是要稳定朝局。我觉得何必白费力气呢。”韦玉絜捧着卷宗道,“方才不是说这是最后的卷宗,上头案子截止到建安十年。那这两年是没有官员死亡了吗?”

崔慎颔首,“这两年安定了许多,未再发生命案。”

“那不就成了!”韦玉絜放下卷宗,“或许凶手想通了不想干了,又或许遇上不测。”

这话落下,三人望向她,皆笑了起来。

韦渊清道,“玉儿果真思路清奇,与吾等不同。若当真如此,便是皆大欢喜了。”

诸人又笑一回。

“但还是得查!”崔悦叹道,“虽说即便真的有幕后推手,真的寻到此人,如今局势也无法阻止两王相争。但若能找出,去了这隐患,当是于国有力,无论来日何人继位,都可更稳当地安邦治国。”

“我也赞成。”韦渊清道,“这黑手很可能是不臣之人,如今外头明晃晃分土称王的还好说,就怕敌暗我明。前朝糜烂,数十年间民不聊生,好不容易新朝建立,让百姓喘了口气,谁要敢再起乱心被我知晓,大理寺铡刀便是头一个不放过他。”

“你说呢?”韦渊清押了口茶,看向崔慎。

“谁说不是!这些年在凉州边地,算是看尽了百姓的不易。当初初到时,那里的百姓家过年都是稀粥拌树根,太阳一落山连盏蜡烛都点不起。如今十年过去,百姓面上有光,衣能蔽体,可见安定对黎民的重要性。” 崔慎边收卷宗边道,“党争哪朝哪代都有,其座下难保贪污□□种种罪行,但有罪自有明堂开审,明正典刑,还轮不到一些人实私刑作罚。所以,我也是坚持要查,除了这厢隐患的。”

“玉儿——”崔慎话语落下,却见少了一人。

三人抬眸扫过,韦玉絜不知何时坐回了前头的位置,正在那处休息。

她安静坐在暖榻上,手中捧着已经不热的手炉,目光落在地缝上。

地缝隔出两端,他们在缝隙那端,她在这端。

“用膳吧!”她抬起头,笑起来还似年少娇憨,“我都饿了。”

四人共膳,其乐融融。

膳后送走韦渊清夫妇,崔慎陪韦玉絜回琼华院。

“玉儿,朱雀说,你有话同我讲。”崔慎撑着伞,眼前回想着今日她在书房侯他的模样,口齿间似还有她汤膳的醇香。

韦玉絜在院门前驻足,于风雪夜色中观他模样,伸手拂去他肩上雪花,盈盈道,“妾这两年不能侍奉郎君,让朱雀侍奉您,成吗?”

青年郎君炽热的眼神一点点冷淡下去,“这就是你要说的事?”

妇人颔首,“确切地说,这是我为新妇的职责。”

“那不劳你这般贤惠!”崔慎扔了伞,转身回去书房。

“姑娘!”朱雀大惊。

“不许追!”韦玉絜呵住她,“你的事,我会再想办法的。”

“我不是说这个,是您,您要说的怎么是这个呢?”朱雀急得不行。

“你不许多漏一字,否则我真把你送给阿母。”韦玉絜伸出手,示意她扶上,踏入院中合了门。

她想与他同舟渡,奈何他们早已陌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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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殊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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