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段时间，郁纹青买了车。

车是父母送郁纹青的毕业礼物，虽然她还没毕业。提车前，柯迈是拎包的仆人，开车门的门童，偶尔要出声提醒的导航仪和坐副驾驶的人形肉包。

试驾结束，郁纹青很满意。父母开心刷卡，销售开心签单。

最开始上路，他天天被郁纹青压着作陪，但等她车开熟，柯迈是再够不到车门的，几次都是和尾气擦肩，车内传出郁纹青轻快的声音：“See U later！brother！”

如果碰到她心情不好的时候，话就变成：“别挡路！给我有多远滚多远！”

寝室周末也和平时一样，门禁时间一到就断电。电脑几次突然黑屏，脑袋里的旋律跟掐断般一闪而过，环境骤黑，柯迈才反应过来，时间到了。

不能总这样。柯迈索性周末回家住，离录音室也更近。

饭桌上，妈妈对郁纹青说，捎上柯迈回学校，郁纹青接过妈妈夹来的排骨，声音跟冒着蜂蜜泡泡一样说好。但等柯迈从房间出来时，家里已经没了她人影。

爸爸妈妈换了套正装，正要出发去歌剧院。临出门前还碎碎念嘱咐柯迈要记得反锁家门，骑车注意安全。但不再提悄悄溜走的郁纹青。

父母偏心姐姐这件事，他很清楚。小时候他会哭喊控诉不公平，会想“为什么我不能得到多一点的爱”。可是后面他才知道，这个世界太烂，他从出生就是社会的偏向方，而姐姐只是得到了父母的偏爱。

没什么可抱怨，他也没想过郁纹青真要载他。乖巧应答后，他送走了父母，看他们挽着手进电梯，影子也黏在一块儿。

柯迈父母是自由恋爱，这么多年还是很恩爱，抛下姐弟俩去约会是他们生活的常态。

和父母错开，他没再待太久。

秋天没有真的来，街上的人还穿着短袖，柯迈也是。他被卡在人群里，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距晚点名的时间又牵近一寸。他们辅导员是个事爹，柯迈不想被他盯上，看了眼手上的腕表，下一刻，决定似的，单车从自行车道上打转，车轮胎斜压沥青路面，绕过人行道，脱离了人潮。

红灯。

电动车像发抛的棉花糖，将车道塞得满满当当。

柯迈按下刹车，脚重新踏回地面，和前面的车留了个微妙的距离。

左边公交车遮住太阳的余温，柯迈又看了遍时间，红灯数字里冗长的倒计时是紧张的催化剂，像是在提醒他，着急无用。

耳机里切到另外的歌单：

“……

就像是那灰色天空中的小雨

下下停停 不动声色淋湿土地

尽管总是阴晴不定

偶尔也会闪出星星

这都是形容你的眼睛

……”

视线慢悠悠左移。

巧合？

柯迈提起眉，鼻尖有轻微的痒。他这个位置，能看到公交车上的人，正一脸严肃地张嘴。

她拍了拍耳朵。

被堵住了吗？柯迈想。

这是久戴耳机会有的毛病，他有时也会这样。

柯迈视线被遮住一部分，隔着玻璃，隐约能看见她穿了件红色上衣。他很难将这样扎眼的颜色和尹荷联系在一起，或许他还没开始了解真正的她。

公交车往前挪了一小步，车上的人跟着微微晃动。她微卷的长发没有再扎起，披在肩后，也晃了下。可能是耳朵里通了，她捏了捏耳垂，嘴又抿成线。

不管在哪，她都很特别。

布祖基琴和风笛合出和谐的间奏，柯迈摘掉左半边耳机线，伸出手，敲响了车窗。

“咚咚”

她回头了。

*

后视镜出现异动。

司机刚拧开的杯盖立刻旋紧，水一口没喝，转头呵斥：“那个女同学！你在干嘛！坐下！很危险！”

人在车内昏昏欲睡，被突然的声音吵醒，头像拨浪鼓一样，齐刷刷先望司机，再看推窗“犯案”的人。后者显然没意识到危险悄然临近，双手撑在车框，上半身快要完全出去，如果这个时候绿灯亮起……

司机疯狂给她周围的人使眼色，都想起身把人掰回来，碍于遵守交规的红线，只能坐在椅子上干着急。

高峰时段，出行方式有更好的选择，公交上人并不多。后座也是个年轻人，甚至有点社恐，手在伸与不伸间来回试探，背对的人看不见，但车外的人能够看到。

柯迈扬脸，对尹荷飞快说了句：“等我一下。”

得益于先前被人嫌弃的红灯，他抬起单车大步跑到车门前。

不是站点，但只要不影响出行，一般是能载则载。当然，下车另说。司机骂骂咧咧给开了门：“哪有你们这样的！这又不是站点，我不能瞎停的好吧，你们这些小年轻脑子里只有情情爱爱，在演戏啊！不重视交通规则，早晚要出事的！”

话是下意识飙出的方言，柯迈听得懂，也没狡辩，掏出手机贴在扫码口，很真诚地低头认错：“都是我的问题，对不住师傅。”

遇上这样的必杀技，司机明显哑火了，战术性张嘴：“嗯……呃……”

“快绿灯了，师傅。”柯迈提醒。

倒计时进入最后一圈。

司机握紧方向盘，再没工夫打岔。“快找个位置坐下吧。”

视线从车内回到车内，只有一片玻璃的距离。尹荷关注着柯迈和司机的对话，似懂非懂，她只大概听出柯迈在道歉。

为什么要道歉？他们认识吗？

她很自然这样想。

但好像，也不对……

被惊喜屏蔽掉的信号终于搭上脑波，它上线工作的下一刻，尹荷意识到：司机那些话是对我说的。

她猛然看向窗外，风从空处扑进，热而潮湿。原因是这个。再回头，对上那双圆圆的大眼睛。

柯迈和之前一样，横坐在她前面，一手掌车杠，一手搭椅背。

“我……”尹荷不知道该说什么，看了眼司机的背影，从众心理作祟，她想合上车窗。还没碰到推柄，只是起了个动作，前座的人已经伸手过来。

很近。

意识到这个，尹荷往后缩，背完全贴着椅子，塑料戳着皮肤和骨头，比冷气更凉。

风变成阻力，窗口涩然往里缩小，重重“呼”一声后，车内瞬间变得安静。

尹荷看着他，他另只手还顾着单车，左右臂大开，像只正横着走的螃蟹。奇怪的联想让她放松下来，身体像从冰箱里拿出黄油，在太阳下逐渐软化。

“刚才，司机是在说我吗？”她提问。

柯迈收回手，坦然说：“司机刚说我不在站点上车，不守规矩。”

“……不好意思，害你被司机训。”

“和你有什么关系，不都是我吗？”敲窗的是他，要上车的也是他，归根到底是他的问题，尹荷也只是被牵扯进来。

人很喜欢通过表象断定。尹荷接触过的多数人是这样。她不是讨好型人格，说出口的道歉是一种惯性，大家对礼貌的人向来更宽容些，尹荷从不喜欢与麻烦为伍，问题不会像五指山一样压在她胸口，那道歉也没有什么。

柯迈问；“你是回学校吗？”

“嗯，不过赶不上晚点名了，坐地铁的话应该会快很多。”公交再次停滞，尹荷对错误的决定多少有些烦闷。聊天界面停在导员最后那句“收到。”她抬头反问：“你们院没有点名吗？”

“有啊。”柯迈一点也不惋惜地说：“反正赶不上了。”

是啊。

弹出的呼吸像音符，轻盈地从身体飘出。坦白来讲，尹荷喜欢和柯迈对话。

“你们导员脾气好吗？”

“还好吧。”

可能要因为出勤率和他计较几天，但也还好，顶多被喊去跑腿几回。

“那就好。”尹荷扭开瓶盖。

柯迈看着她手里的矿泉水瓶，不经意问：“水杯还用的惯吗？”

瓶口只轻轻挨到尹荷的唇就被放下，“什么水杯。”

对方的表情变得古怪：“你没收到吗？”

赶去录音那天，柯迈照常走着熟悉的路。这几年，海市变化很大，总有老店关闭，也总有新店开张。变化是常态，一个人最长要活三万多天，世界如果一尘不变，也太无聊了些。

录音室在市中心的老破小片区，原先是地下室旅馆，柯迈认识的一个前辈把店盘了下来，改装成了录音室。位置方便，老板专业，倒是吸引了不少人过来。

或许是一首曲子弹了太多遍，失掉了新鲜感，柯迈今天状态并不好，前辈问怎么心不在焉的，柯迈摇头说不知道。他被前辈按在沙发上。“先休息下，你这种录法，白花钱的。”

柯迈没拒绝，脱掉琴带，手抚在弦上拨了拨。没插电，贝斯发出微弱的震动声，只有他听得到。前辈在招呼另一组说唱选手们，心思不可能只在一个人身上。柯迈盯着桌上的水瓶，若有所思。

突然，他站起身，收拾好琴包，披上外套，和前辈打了个手势后离开了录音室。

地上和地下是两个能见度，从录音室出来，一步一步踏上台阶，慢慢沐浴在日光下，心却并不轻松。他从橱窗经过，又折返。这是他第一次推开这条街除录音室外的店门。

老板也是位年轻女生，哥特系妆容配上粉色洛丽塔裙，一脸亲切地对柯迈说：“欢迎光临。”

柯迈指着橱窗一角的展示品，“你好，能帮我把它包起来吗？”

……

“啊。”尹荷回想起来：“我以为不是给我的，一直没有拆开过。原来是水杯。”原来是你。

“当时看你在训练，教官就在旁边，想着还是不打扰好，就放在树下了。”

“那是2班的位置。”尹荷小声嘀咕。

“我应该再等等，当面给你。”柯迈看她板着脸想事情，再忍不住，歪着头哧哧笑，偏偏嘴上说的是“抱歉”。

到寝室时，姚可心正带着墨镜照大排灯，冷酷得像电影里的特工，下一秒就可以掏出手枪给人致命一击。小姨经常也会在家里捣鼓这些美容仪，尹荷觉得很神奇，不清楚是什么原理，光线就能让人变漂亮，但一想，太阳下，玻璃也会璀璨。

整个房间笼了层红光。尹荷眯着眼关上门，径直走到自己的位子。

胡灵在敷面膜，听到声响，头从床帘里探出：“你怎么回得这么晚。”

尹荷说：“公交堵车了。”

公交在转盘堵了很久。柯迈说，海市就是这样，一直在建设，一直没建好。

钥匙被尹荷随意扔在桌上，她打开柜门一股脑儿将里面的东西清理出来。尹荷的房间也像被打开一道门缝，有人在里面，有人不感兴趣，有人会好奇过来看一眼又走掉，也有人正在敲门。

“你在找什么？”胡灵站在尹荷后面。

尹荷回头看了她一眼，“你还记得军训那天我收到的纸袋吗？”

“什么纸袋？”胡灵手指在面膜上溜达，过了会儿，她惊讶道：“啊！你是说，方逸送的礼物？你还没拆啊！早知道我替你拆了！”

“不是方逸然。”

“好好好，不是不是。”胡灵了然挑眉，“我去睡了，你要是找到了和我说一声，我想知道方逸然送了你什么。”她转身回自己床上，很贴心地给尹荷留下了害羞的空间。

尹荷在心里叹了口气，注意力重新回到手上。

在哪里……

抽屉里，柜子里，行李箱都没有。

她不免有些懊恼，双手将厚厚的头发别到耳后，但很快，最后的头发压不住，重新跳回尹荷的脸庞，或许是发梢划过，牵出隐约的片段，她像是想到什么，俯身趴在地上，头发不可避免的亲吻了地面。

床底下黑黢黢一片，隐约的红光不能直接看清里面有什么，手机上滑，尹荷打开闪光灯，她睁大眼搜寻，不放过每一个角落。

她们柜子比正常寝室要小，为了检查时能拿个不错的分数，不重要的东西她们平时都往床底下塞，况且这是她和何一童两个人的床铺。

她侧着脸，耳朵也贴着地面，反而更能听清自己的心跳声。视线在床底的每一寸游移。

找到了！

纸袋很安静的躺在那里，很孤独，如果没有被人念起，它还会继续被尹荷遗忘。尹荷手指努力往前够了够，终于捏住一个角，她使力拉出，床下拖出一道灰尘。

没有人搭理，亮色纸袋上自闭般蒙了层灰，手指擦过，“尹荷”如新展露。

尹荷打开桌前的台灯。

已经知道里面是什么了，但还是不可避免会紧张。尹荷小心剥开一层层包装，纸盒已经出卖了本尊的样貌。

最后一层，牛皮硬纸摩挲发出哒哒的声音，尹荷也和米色保温杯正式见到面。杯身上印着卡通笑脸，是那种“再看我就把你吃掉”的笑容。

奇怪又可爱。

好心情不言而喻。尹荷将它放进柜子，转身拿起手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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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迈听的是：《形容》/ 沈以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