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卢嘉的邀请，卢卉去参加了她学校组织的动员大会。张燕和卢军对卢嘉学校活动避而远之是因为卢嘉在这一年里请假次数太多了，夫妻两人羞于直面卢嘉的班主任，觉得老脸丢不起。况且这次的活动是早晨从学校出发，徒步到镇上最高的山，然后在山上的农家乐里吃过午饭后，再徒步返回学校，夫妻两人可不想累着自己。

夫妻两人的确很有经验，那日回家的卢卉和卢嘉累得都抬不起脚，躺在地板上一动都不肯动，卢卉脱了袜子后两三个晶莹的水泡分布在脚掌和大脚趾的侧边。卢卉颤抖着手打开微信运动，一看，两万五千三百二十步。这样高强度的运动量，对于卢卉这个半年多没有运动过、每天微信步数不超过三千的弱鸡来说，属实是生命不能承受之痛。

卢卉对于直面卢嘉班主任、参加学校活动这事她倒是挺坦然的，毕竟她高三的时候学校也有这样的活动，没想到五年过去了，一点新意都没有。远足把人整得这么辛苦这事卢卉的确没有料到，毕竟五年前她还是健步如飞的，没想到只过了五年身体就退化成这样了。

五年前，因为体力不支，卢卉和玩得好的几个朋友远远地落在后头，漫无目的地闲聊着，和零零散散的同学和老师慢悠悠地逛着。明明是入冬的时间，田间还是秋天的景色，只是早间离开学校时有些寒凉，此刻到了中午日头却很晒。

卢卉得意地从包里掏出一顶帽子，这可是她半个月前专门为这次远足购买的。将绳子在脸庞边拉紧，卢卉脸上带着大大的笑，转了一圈向朋友们展示自己的机智，向冬豆和任醒上手来摸她的帽子，争着也要戴戴看，陈天伟和翟镇也在一旁夸赞着她的先见之明。

这时，班主任王文珍很煞风景地说了一句：“你戴这个帽子真难看，跟养蜜蜂的人一样。”卢卉和朋友们原本带笑的表情瞬间收拢，王文珍倒是没觉得自己扫了兴，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贬低卢卉的话。

深秋时节，贵妃县里可不像课本上描述的那样，什么景色宛如一幅浓墨重彩的画卷，每一处都散发着秋季独有的韵味；什么山林间树叶如同调色盘上的色彩被大自然随意挥洒，交织成一片绚烂的海洋；什么山间的小径上落叶铺成了一条金黄色的地毯，踩上去沙沙作响，仿佛是大自然悠扬的乐章。在贵妃镇里除非是寒冬时节，这里甚少能见到枯萎凋零的枝叶，一年大半时候入目的都是绿色，而且这山上多是开垦出来的农田和挖掉的山体，树林子嘛，不多。只有凉爽的秋风吹过带来沁人心脾的凉气，卷起少数几片绿叶，在空中不断地旋转、飘落，才像这个季节该有的样子嘛。

卢卉清楚现在的她没办法与王文珍反抗，毕竟还要在她的手下讨一年的生活，正面与王文珍起冲突吃亏的总归是她，装装鹌鹑也不是不行。

卢卉突然朝前头冲去，同时对后头的伙伴们大喊：“跑起来吧，不然跟不上大部队了！”向冬豆和任醒不愧是卢卉的舍友，飞快地反应过来，紧跟着她的脚步跑走；陈天伟和翟镇慢了一步，快跑着离开嘴上还不肯放过卢卉的王文珍；没想到王文珍以为这是学生间的游戏，也紧跟着追上来了。湛蓝的天空晒着他们的脸，五个高中生在尘土飞扬的小路上尽情奔跑，脸上又洋溢起轻松的笑容，笑声和呼喊声散在广阔的天际，像是一只只自由的鸟儿，与风共舞。

卢卉的帽绳没有拉紧，被风呼得一下吹到脑后，不停地翻飞。幸好有帽绳勒在脖子上，惊叫一声后，卢卉倒是没有那么慌张了，伙伴们停下奔跑的脚步关切地看着她，她嘴上说着没事没事，手在后头摸索着捞回帽子重新戴在头顶，一只手压着帽子，一只手朝伙伴们挥舞，招呼他们继续奔跑。

能和伙伴们在晴朗的天空下奔跑真好。

高中三年，除了每日坐在身下的桌椅和压在手臂底下的卷子，伙伴们和卢卉相伴的时间最久、最长。

早晨，宿舍里的三人拖到六点半起床，每天都要宿管阿姨第三次敲宿舍门的时候才麻利地下床来。胡梦瑶是宿舍四人里最勤奋的，她总是早卢卉、向冬豆和任醒十分钟起床洗漱，并在走出厕所后提醒还赖在床上的三人。

三人慌忙地挤进厕所里，蓬头垢面的向冬豆和卢卉先去水池边，任醒在靠后一点的地方梳头，然后再去蹲坑上解决生理问题。向冬豆洗漱的动作很快，拿着牙刷在嘴里来回拉锯几回，把牙杯里的水往嘴里倒，咕噜几下吐出去后，再用手接一把水往嘴边一抹，紧接着朝脸上扑上几把水就算完事了。夏天的水还好，冬天的时候三个人总是被冻得龇牙咧嘴，把水扑得到处都是。向冬豆从水池边退出去，让上好厕所的任醒来洗漱，她则是退到后头梳头、上厕所。卢卉常年长痘，早晨起来都要用洗面奶，所以动作比她们都慢些，通常等任醒刷好牙时卢卉才能收拾好。总之，三个人都能在十五分钟左右收拾好一切出门。

宿舍的卫生是四人轮流，步入高三后，宿管阿姨也不怎么管，四人商量后决定在时间空闲一些的晚上扫地，早晨只倒厕所的垃圾桶。每次穿戴整齐后三人就匆忙地提溜着垃圾袋跑下楼，扔了垃圾后冲进小卖部买个三明治当早餐。至于胡梦瑶嘛，到她倒垃圾的那天总是会在书桌前看会儿书，等等这三个懒蛋舍友，和他们一起出门买三明治，平常她总是一个人去食堂吃早饭。

天气冷的时候，卢卉、向冬豆和任醒还得花费一些时间排队，把手中冰凉的三明治放在微波炉里热得滚烫，揣在兜里暖和身体。穿着校服冬装的时候还好，早餐放在兜里还不明显，要是夏季穿短袖的时候，没个兜能藏下早餐，非常容易被站在路上值班的老师抓住，所以卢卉、向冬豆和任醒会每日轮流带包，后来干脆让通校的同学带早饭，还能在床上多赖两三分钟的床。

在一众行色匆匆的学生中被值班老师喊住本就是让年轻学生感到不好意思的事，被抓住带了早餐还会被要求站在老师身旁吃完才能走，不但会赶不上六点五十的早读，还会被路过的人用眼神不停打量。

早读的时候，卢卉会偷偷把头埋进抽屉里吃早饭，反正所有要用到的课本和习题册都摞在桌面上了，抽屉里空荡荡的，没什么东西。进入高三的学习后，卢卉总是很容易感觉到饥饿，吃过早饭后再上两节课她就感觉饥肠辘辘了，又得避着班主任的监视偷吃点小零食才能撑到十二点吃午饭。

偷摸吃掉一半早饭把胃里的饥饿感驱散后，卢卉就要和坐在她正前方的陈天伟开始聊天了。她先是支起语文课本或是英语课本把下半张脸挡住，招呼一下同桌沈霁，再用笔戳戳陈天伟的后背，等他靠在椅背上时，三个人的座谈会就组织起来了。聊天的内容嘛，从电影聊到香水，他们三人都很喜欢漫威的电影，陈天伟和卢卉最近都很喜欢爱马仕花园系列的香水；再从足球聊到护肤，那时陈天伟和卢卉还很喜欢梅西，但沈霁不看足球；还聊聊明星八卦和同学、老师的趣事，哪个政治老师和信息老师分手了又复合了。最后收尾一定是来上一首古风歌，大部分唱的都是河图的歌，毕竟三个人打小就是古风歌的爱好者。

等到早读结束，卢卉躲在教室里或是去走廊上把剩余的早饭解决，就正式开始上课，开启一天的学习。卢卉这人也是奇怪，无论多困多累，她在课上怎么都不会睡觉，即使是上大家公认的催眠最厉害的英语金老师的课，她都能撑着上完连续两节，所以她最大的爱好是在课堂上给睡着的同桌沈霁放风和看其他同学头困得一点一点后被惊醒。

但一到下课铃响，像是体内的瞌睡虫被唤醒了一样，卢卉双手交叠放在桌上，头往下一倒，立马就能去和周公约会，有时在课间短短的十分钟内还能做一个完整的梦呢。除了课间，午睡时卢卉只要把小毯子往身上一盖，加上前半个小时的午读催眠，下一秒她就能失去意识，直到下午第一节课铃声响起，才依依不舍、昏昏沉沉地起来呆坐在位置上听课。

因为眼皮很薄，每次意识清醒后卢卉眼前总是一大片白，无比刺眼，真不知道她是怎么在人声嘈杂和白光刺眼的环境里安睡的。那时睡眠质量好得让卢卉不敢想象，和现在一点小动静和小光亮就会被吵醒的样子完全不同，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神经衰弱的，卢卉思来想去发觉大约是大一开始的。大学毕业之后卢卉就更难睡着了，午休时勉强眯着了十分钟，也会突然惊醒过来，恍惚以为回到了大学时期，睡过头错过了早八。有时明明定了闹钟提醒，卢卉却总是准时在闹钟响起的十分钟前醒来，漫无目的地躺在床上，等待闹钟的铃声响起，而且卢卉发现她现在醒得越来越早了，甚至每天会准时在凌晨两点醒来一次，又在早晨六点彻底醒来。

能和朋友们在校园里生活真好。

进入高三的学习，自习时间多了许多许多，模拟考试也多了许多许多。每次考完试，卢卉、任醒和向冬豆都不约而同地飞奔回宿舍，因为第一个回宿舍的人可以先洗澡。为了减肥，卢卉把每日的晚饭取消了，但是空余出来的时间也无事可做，为了下晚自习后能早些上床休息，卢卉的晚饭时间变成洗澡或是洗头发时间。为什么两者不兼顾呢？因为三个人都要洗澡或是洗头发，时间紧促不好分。即使是今日只有一个人要用浴室，只要洗了头发，也得和时间赛跑，因为动作慢了百分之百会遇上跳闸事件，只能顶着一头湿发去上晚自习，遇上冬天真是难熬。

高三的晚自习有三长一短四节晚自习。年轻人一直在教室里是坐不住的，就算是有十分钟的课间休息时间，但是走廊全是值班老师巡逻，班主任王文珍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突然出现在教室后头，把人吓一跳。所以这些学生都喜欢借着问老师的由头，出去走走喘口气，或是找个空教室自己安静学习，只是后来这些小把戏被校领导们识破，他们设置了问题卡。每个班只有三张卡，拿到卡的学生才能离开教室，每人只限十分钟的问题时间，若是超过很长时间，就会被扣分。

卢卉一度觉得因为在教室坐得太久，她的屁股死掉了。不过可能是因为很多学生都和她有了相同症状，学校领导又决定每日早晨第二节课后、下午所有课结束后和晚自习第二节课结束后，按照班级排成方阵去操场跑操。

绕着操场整整跑三圈！从小就对运动过敏的卢卉在被数学折磨之余还要和第二讨厌的跑步运动做对抗，每天都想着要不死了算了，跑圈还不如坐出一个死屁股呢。

原本卢卉最喜欢去生物老师办公室问问题，最不喜欢去找数学老师。生物老师幽默风趣，解题也很会引经据典。他看了学生的问题后总是不急着解题，会找到问题对应的知识点给提问的学生看，让这个学生再试试能不能解出来。若还是不能，生物老师就会把这个问题念给在办公室的每个学生，看看大家能不能集思广益来解答。每个学生都围在那个会解题的学生身边，听得连连点头，生物老师也像什么都不懂的学生一样听讲，只会在主讲人偶然出错时出声提醒，再找出几道相同知识点的题目给众人巩固。

不过卢卉最喜欢的环节是两帮人各持己见，为自己认可的答案开始辩论，陈述自己的解题方案试图说服对方，到最后讨论出正确答案。还有时一屋子的人讨论到最后发现题目出错了，引得满屋哄堂大笑。

那时卢卉觉得，这才是健康的、正常的、值得大力推行的学习氛围和方式。

至于为什么不喜欢向数学老师提问呢？因为一直以来，总分稳定在全班前十的卢卉数学考试没有考出过全班倒数前十，总是记不住学生的数学老师都把她牢牢记住了。每次提问，数学老师看着卢卉手指着的那道十分简单、同类型题目在课堂上讲过五六遍的题目，都会长叹一口气，然后用手抹掉头皮上的汗，无可奈何又耐心地讲解。

卢卉有些恐惧看到数学老师无奈、担忧又嫌弃的目光，心里很不好受。明明其他科目她一点就通，可数学知识它们怎么都进不去脑子啊！

能和同学们享受知识滑过大脑皮层的感觉真好。

每天都在吃饭、上课、睡觉、跑操、自习中循环往复，每日最开心的事就是晚上十点半下了晚自习后和舍友结伴去食堂觅食。胡梦瑶经常点一碗瘦肉丸，任醒喜欢点一碗拉面加上肉肠和鸡蛋，向冬豆习惯买奥尔良鸡腿汉堡和粗薯。卢卉最喜欢的夜宵是瘦肉丸加烤鸭腿，特别是冬夜吃上一顿热乎乎的夜宵，胃里的熨帖可以让人原谅一切的痛苦。宿舍四人不喜欢留在食堂里摸黑吃饭，借着书包或是塑料袋的遮掩，把夜宵偷带回宿舍里。

每个买了夜宵的冬夜，四人排成一排，你挤我我挤你地往寝室走。食堂通往宿舍的路上，公告栏旁，转角的地方有一株瘦削的腊梅，开着小小的黄色花朵，味道清新淡雅、十分好闻，每年看着都像要冻死的样子，但明年总会奇迹般地盛放。四个女孩穿着不好看但是暖和的冬季校服，相互拉扯着，防止某人被狭管效应加强后的寒风吹个趔趄，每个人鼻尖都冻得通红，手缩在袖子里死死地抓着夜宵袋子，脚步匆匆地往温暖的宿舍里赶。

黄色的腊梅花味是卢卉心里难以用香水液来表达的味道，必须得配极清冷的空气，是独属于冬天的味道，也是独属于青春的味道。

能和伙伴们在宿舍里玩乐真好。

后来因为卢嘉的原因，卢卉回过几次高中校园。即使教学楼的建筑相似，来了很多年轻的新老师，花草树木也都按照它们的时节生长，在卢卉头顶拉过屎的白鹭还在空中乱飞，食堂承包商换了好几代还是相同的难吃和不卫生，但终究和五年前不同。

不再是五年前的那班人了。

许多年后，卢卉读到刘过的《唐多令·芦叶满汀洲》，看到“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这句话时感触良多，和第一次读到时，觉得语句优美的心境完全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