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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2023年12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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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班回家,奶奶说后面那户人家的妻子去世了。

卢卉记得,那个女人是个聋哑人,偶尔卢军和工人在屋子后头修东西的时候,她就会站在自家院子的廊下看着他们来来往往。卢嘉每次去送扳手或是其他工具时,那个顶着半头银丝的女人就要咿咿呀呀地喊住她,用手语比画着问她:“今年几岁了?”

每次卢卉都会看得满头雾水,只能看得懂“你”这个手势的意思,只能等看得懂手语的奶奶前来解围,帮她回答问题。得到答案的女人总是很兴奋,咧开大大的笑容,像个孩子一样拍打着双手,从喉咙里挤出嗯嗯啊啊的声响。

后面的叔伯一家在卢卉的记忆里一直是贫穷的。两层老旧小楼,有半边已经塌了不能住人了,后来又简单地挨着破楼砌了一栋二层砖房,作为儿子结婚后的住处,虽然叔伯的儿子一直没有成婚,女孩到她家一看就婉拒继续接触了。因为没什么钱,叔伯打着光棍直到年纪很大才和聋哑女人组成了家庭。以前没有进行城市规划,叔伯就骑着他的黄包车整日在镇上穿梭送客,皮肤晒得黝黑,又因为整日骑车,身形也是精瘦精瘦的那种类型,所以后来染了病就一病不起,只能在家中种点田,做简单的活计,等身体稍微好些就再出去骑黄包车。

再后来,人力黄包车被禁止上路,病痛缠身的叔伯就把不值钱的黄包车卖了,和中专毕业的儿子一起在镇上打工。聋哑婆婆一直操持家中的日常,做些在家中能干的简单手工活,但是因为她聋哑人的身份,在哪儿交流都不方便,所以能接到的活儿也不多。

虽然是前后屋,但是卢卉再次清晰地对一家人有印象是高中的时候。放假回家,卢卉就迫不及待地打开手机,先打开微信看看这一周有没有什么消息没回,再打开朋友圈刷刷好友的动态。下一秒,卢卉看到同村一个阿姨转发的水滴筹,点开一看,满头银丝的聋哑阿姨闭目躺在病床上,文字介绍着她得了乳腺癌,但是家中没有钱治疗。虽然有残疾人补助和低保户保障,但对于一个贫穷的家庭来说,像撑着满是漏洞的破伞站在台风登陆时的暴雨中,只能祈求老天发发善心。

手术后的日子,屋子后头总是传来专属于她的争吵声。因为她不能像普通人那样清晰骂出一句话,只能咿咿呀呀地吼叫着,向家人发泄她的不满。卢卉每次听到动静,都会跑到卢嘉的房间,从三楼的窗户望下去,戴着红色毛线帽的她总是在院子里胡乱地走着、漫无目的地走着,她会突然朝堆在墙角的木板踹上一脚,然后朝远处歇斯底里地喊叫一番。叔伯和她的儿子只是冷眼看着,继续手头上的事,全然不顾她的愤怒,无论是聋哑人还是普通人的耳中都是寂静无声。

最后就是今晚,卢卉关着灯在厨房接水,透过窗户直直地向屋后看去,破旧小屋的一楼正堂,聋哑女人穿戴整齐地平躺在木板上,从头到脚严严实实地包裹着寿被,只留雪白的鞋底对着门外。

虽然切除了胸部,但因为发现和治疗的时间太晚了,即使后续日子坚持化疗,聋哑女人还是没有逃过病魔的侵袭,被折磨到形销骨立后还是离开了这个世界。大家常说,“世界上只有一种病,就是穷病”,卢卉觉得简直是醒世真理,应该把这句话写进圣经中传颂。

再晚些,卢卉揉了揉酸涩的眼睛,放下手机打算洗了澡再睡觉。洗澡过程中,房子的后头传来喧闹的人声,一群人齐声朗诵着什么。卢卉有些奇怪,毕竟从前愿意和后头这户人家来往的人可不多,生怕沾上他们家的穷气和晦气似的,怎么今天来了这么多人?大概是聋哑女人在教堂的朋友吧,得知她的死讯后,大家来送她最后一程。紧接着,外头响起了电子琴弹奏的声音,听着是轻快的调子,很是耳熟但是怎么都想不起来,然后是男女声合唱,听着很是舒缓安宁。卢卉疑惑地关掉花洒,站在浴室里满头雾水。那些人不是前来吊唁吗?怎么就丝滑地唱上歌了?甚至还是live版的!

过去,卢卉从没见过基督教徒的葬礼,不清楚他们的行事作风,也很是好奇。侧耳仔细听了一小会儿后,卢卉打了个寒颤,赶紧打开花洒给自己加热,加快了洗澡的动作。可惜,身上的泡沫还没冲干净呢,外头的声响就都停止了,那么多的人像是被瞬移走了一般。卢卉在眼前挥了挥手,把脑子里幻想出来那个秋风扫落叶的场景赶走,继续冲洗泡沫,想着等会儿去问问卢嘉是什么情况。

还没等到洗完澡,后头又响起了一个中年男声,厚重威严有力量,像以前读书时校长讲话一样,浴室里嗡嗡的,听不清具体语句,卢卉猜测大概是类似于追思文之类的内容吧。大约过了十分钟,卢卉还没踏出浴室的门,后头的动静就结束了,大家纷纷开着电瓶车、顶着寒风赶回家去了。留给卢卉洗完澡看的只有两个红色塑料布搭起的棚子,这是挡风保暖用的,零散的中年男人坐在里头打牌守夜。

因为家中没什么钱,甚至连办葬礼的钱都难凑出来,她的儿子去残疾中心申请了补助,又在叔叔伯伯的帮助下提前拿到了批下来的钱。聋哑女人的丧事也没大操大办,停了两日钱到手后就送去火化了,反正信教的没那么讲究,不需要算好日子再下葬。

凌晨火化,下午一行人才吹吹打打把骨灰送到了公墓里。

爷爷和外公也葬在那里。

中午的时候,奶奶提着两袋黄纸和线香对我们母女三人说:“这袋是给你爷爷的,这袋是给你外公的。下午放在车里带去,别忘了奥!”

卢卉心里情绪翻涌,只是面上不显。

就算是过去了这么多年,卢卉还是很难平静地接受亲人的离世。

外公是卢卉高三那时去世的,但他的离世不算突然,大家心中早有准备。

早在两年前,外公就察觉到自己*睾*丸*那块儿有些不适,但碍于是私密部位,难以和子女们开口,又因为这些年为外婆的病花了太多的钱,本就不多的积蓄早就见了底,外公硬是拖到了下身疼痛难以忍受才拜托章西北带他去医院检查。

报告出来后,*睾*丸*肿瘤这个结果狠狠地撞进章西北的眼中,幸好外公不识字,医生也只和章西北沟通了病情,在和其他家人们商量后,大家一致决定瞒着外公。但似乎是欲盖弥彰的行为让外公察觉到强烈的不安,也可能是外公对自己身体的了解,让他大致对坏结果有了猜测。那段时间,外公总是皱着眉坐在小板凳上抽烟,落寞地守着黑漆漆的厂房。

章西北带着外公去杭州医院复查这事算是一个信号,给外公心中的猜测做下最后的审判。话说开后,外公算是坦然地接受了目前的情况,积极地配合治疗,只是卢卉时常会撞上外公通红的双眼。

吃了一段的药,又复查了几次后,外公在杭州医院切除了病灶。术后原是要继续配合化疗的,但是外公推脱说受不了化疗的痛苦,可谁都知道是因为没有钱了。两个女儿哭着说无论怎么样救命最重要,三个儿子沉默着一言不发,外公也体谅这一切,只说这同村的谁谁谁化疗后只活了半年,还痛苦万分。外公的话减轻了儿女们心中的愧疚,让每个人都松了口气,只有外婆越发不安。

被下了“死亡通知书”的外公反而浑身轻松了,双眼不再每日通红,眉头也不再整日紧皱着,脸上的笑容反而更多了。外公辞去了工厂保安的活计,带着外婆回到了文江村的小砖房里,每日开着他的电动三轮车到处去看越剧演出、拜访好久没见的远方亲戚、赶赶大集。

直到外公再也没有力气能背动外婆,直到癌细胞扩散到肺部、脑部,直到他躺在床上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

即使医院开了止疼药,到了后期外公也难以忍受折磨死人的疼痛,还是章西北去苦求来一点吗啡才让外公稍微轻松地度过最后时期。外公清醒时痛得用双手疯狂捶胸,恨不能下一秒就去死,脱离肉身的苦楚;脑子浑浑噩噩时,连喝水都十分警惕,生怕子女们在入口的东西里下毒提前送他上路,不论是喝水还是吃饭都要喂他的人先试上一口才肯罢休,不然就牢牢地闭着嘴,怎么都喂不进去。

虽然每个人都清楚外公离死不远了,但具体的日子谁都不知道,全都提着一口气不敢松懈。

卢卉近期要参加选科的高考,已经二十天没有回过家了。上次见到外公还是去学校前,他已经说不出话了,只能嗯嗯啊啊地嘟囔,没有人能懂他的意思,也没有人关心他的话,大家只是围在他的床边聊天,他每日就是干瞪着眼躺在床上等待死神的降临。

考试前一天的那晚,卢卉梦到了外公,那段时间她总是做很多带有某种暗示含义的梦,这次也是一样。

外公浑身赤裸,只穿着一条红色内裤,身上还有肉,和躺在床上形容枯槁的样子完全不同,时间像是回到了确诊□□肿瘤之前。外公推着外婆的轮椅,两人嘟嘟囔囔地说着话,外婆满脸忧愁,两人朝着文江村的村口走去,卢卉站在原地,不知为何心脏像是被一双手攥着,很是不安,也很疑惑。外公示意呆愣愣的卢卉跟上他的脚步,外婆被推到不远处放着,她像是没有生命的木偶安静地坐在那儿,然后外公走在村口小路尽头的正中间,指着左手边一处正在打地基的房子对卢卉说话。明明梦里是没有声音的,但卢卉就是知道外公要走了,在说着类似遗言的话,她固执地不肯去看他的脸,只盯着路面看,好像只要和外公的眼神对上就会失去他,又或是产生其他坏结果。

被梦境控制身体的卢卉终于获得了控制权,她大喊着转身要逃走,想要通过那曲折、阴暗的小路跑回小砖房里,她知道张燕、卢军、张鱼和章西北那些人都在小砖房里聊天,他们能帮到她!可是外公的速度非常快,眨眼的工夫就从背后逮住了跑了没几步的卢卉,恐惧、害怕从她的背后蔓延开来,她再次失去了身体的控制权,可是此刻她的头脑异常清醒。外公的双手死死地抓着卢卉,不让她逃走,还有一股外力强制让她的脸、她的眼神向上缓慢移动,直到对上外公的眼睛。

一双通红的、蓄满泪水的眼睛。

梦中的卢卉在心里厉声尖叫着,随着分贝的增加,外公的身形像是被声波击中迅速崩溃消散,桎梏她的那双手也松了力道。突然,卢卉从梦中惊醒,那双一双通红的、蓄满泪水的眼睛变成她的。心跳如擂鼓,不安的恐惧感蔓延到卢卉的四肢百骸,和硬床板接触的背部还残留着毛骨悚然的感觉。

卢卉的直觉告诉她,外公可能出事了,但她不敢问,害怕听到关于外公的噩耗。卢卉用学习和考试给自己洗脑,不断地麻痹自己去忘记那个可怖的梦,直到三天考试结束。因为连读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卢卉幸运地拥有了四天半假期,这对一个高三生来说很是难得了。

回到家后卢卉也没有从张燕口中听到关于外公去世的消息,放假的四天里卢卉好几次想告知张燕她的梦,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话每每到了嘴边都被咽回去。直到在家的最后那半天,原本中午吃了饭休息一会儿,卢卉就要换上校服去上学了,卢嘉在回家的路上提到和外公有关的话题,卢卉终于鼓起勇气把那个梦说了一遍,张燕思考了一下后决定在去学校前带卢卉去看一眼外公,好让她安心去读书。

换好校服、收拾好接下来几天要带去学校的物资,卢军带着一家人就去了文江村。卢卉走进小砖房,外公躺在右手边的旧床上,像一具干尸瞪着深陷的双眼死死地看着天花板,微张着嘴轻声喘气,一副出气比进气多的样子。卢卉心里的慌张之感愈甚,视线向左移,寿衣、纸钱等东西已经堆满了地面,再向左看去,外婆坐在竹编的凳子上抹眼泪,红着眼注视着行将就木的外公。王淑凤在屋子里忙活着,收拾灶台和桌子上的杂物,张诚法拿着扫帚在外公床前扫着烟头和烟灰。

外婆见张燕一家人进门来,急忙招呼卢卉和卢嘉去外公床前看看,对没有丝毫反应的外公说小辈来看他了。屋外的阳光正盛,可怎么都照不进屋内,被死死地拦在门槛处,屋内一片寒凉,慢慢地渗进骨子里。

在床边坐了一会儿,卢卉受不了屋内那压抑又无法宣泄于口的气氛,总觉得浑身发冷,起身去外面坐着晒晒太阳。张鱼和章西北也来了,张鱼去屋里查看情况,章西北则留在外面和众人聊天。砖房边的小路上,除了还在学校读书的小辈和上班的几人,基本上家人都到齐了,院子里乌泱泱的。

聊了十几分钟后,卢军问卢卉要不要启程去学校,张燕说进去和外公打个招呼吧,毕竟下次放假是半个月后了,外公目前这副油尽灯枯的样子也不知道能撑到什么时候。卢卉进屋后,强压下心中澎湃的情绪向外公告别后,又安慰了外婆几句,和章西北擦肩而过出门去了。

走在屋外,卢卉和七大姑八大姨一一告别后,正打算等屋里的张燕出来就开车去学校,没想到屋里传来一声凄厉的哭声。紧接着,章西北从小砖房里探出头来,说了句“走了”又匆忙转身回屋去了。屋外的人涌进屋里,张鱼和张燕一边哭喊着“阿爸、阿爸”,一边搀扶着向地上跌去的外婆。

卢卉猛地朝床上躺着的外公看去,他的脸色青黑还隐隐泛紫,虽然外公刚刚死去但只消看上一眼就能感受到那具*肉*体*上生命的消逝。章西北提着一盏白纸和竹条编的灯,嘴里念叨着什么,然后伸手轻轻地在外公的眼皮上一抹,再把手中的灯熄灭,彻底宣告了外公的离奇。

外公是一口气没提上来,憋死的。

外婆往后仰靠在椅子上痛哭,口中不断地质问外公为什么要留下她一个人苟活于世,手里拿着拐杖疯狂敲击地面,发泄着心中的悲恸。卢卉跪在人群的后头,在外婆的椅子旁边,先给自己擦拭干净眼泪和鼻涕,又直起身给外婆擦眼泪。

除了行动不便的外婆和为外公整理遗容的章西北,原先在砖房附近的人都举着三炷香跪在外公的床前。还好!还好!卢卉在心中万分庆幸,还好多坐了一会儿没有走,不然她会后悔和遗憾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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