部长将军们对财政的苦恼没有影响到将士身上。
大家白日里还是该做事做事，闲下来了就找块空地与同袍切磋武技。这个时节，用了夕食后，天气就不好了，总是阴风阵阵，干什么都要被灌一肚子风。那也无妨，大伙儿围着火堆坐一圈吹牛闲话，讲讲今年没回家过年，不知道阿娘阿父会弄什么吃食。
一个约莫不到二十的军士眉飞色舞，每年的大年三十，她阿父总是清晨便起身，提一个装满水的铜壶在灶上烧着。然后溜达到鸡圈里挑一只母鸡捉出来，母鸡需是很老的，皮下有一层厚厚的油脂才行，那做出来才香。
反剪了它翅膀在鸡喉咙上割一刀，盆搁下面接着鸡血，可以自己吃，也可以留着送怀了娃的亲戚。放血放干净了再拎进灶房，热水烫毛，把肚子里那些杂七杂八的内脏都掏出来放在一边，只留净肉，一刀刀就剁成小块。锅里油烧热后，将鸡肉一块块滑下去。等炸到表皮金黄后，捞出来，等油再烧一会儿，倒进去再炸一次，再捞出来。
然后把小半碗的茱萸椒聊倒进锅里，翻炒出香味后，将金黄的鸡丁也倒进锅里，颠几下锅摇匀，倒出来满满一海碗，再配上粟米饭，那滋味美的呀。
有人听到这儿，惊呼一声，阿薛，你家原来是大户！
阿薛白了一眼，你以为用剩的油是能丢的么？后面十几天做菜都靠那油呐。
炸过肥鸡的油，拌野菜也好吃呀。
一只小狼听得口水直流，“扶危，我也要吃肉。”
济安让开半侧身子，身后是一只趴在地上，甩着一条蓬松大尾巴的小狼。
“每天配给不是十斤肉吗？”
“不新鲜，他们欺负我。”
济安蹙眉，“真的？那我们去看看你今天的肉。”她提前堵住小狼要说的话，“既然不新鲜，你应该不会吃光了吧？”
“其实也不是很不新鲜，算了吧不跟他们计较。”小狼甩了甩尾巴，十分大度。
“行。”济安重新将双手撑到身后的地上，闲适道，“回去睡吧，再不睡长不高了。”
小狼嘟囔说：“我想吃熟的。”
像是为了印证自己的话，她化成了只有尾巴耳朵变不了的人形，然后舔了舔自己的爪子。
济安不忍直视地别过眼，这动作若是一只幼狼来做，叫憨态可掬，一个看起来有十五六岁的少女一脸天真地把手伸到嘴边，再伸出舌头从上到下吸溜一口，叫……
算了，太伤狼了。
刚才只靠描述就惹出一地口水的阿薛笑着喊道：“小狼！别缠着我们扶危了。快去睡觉，睡不着就打坐修炼，百解在你这么大的时候，化形化得可好了。”
小狼瞪大眼，明显没完全听懂这个对比，但知道阿薛是说她比不上百解，委屈地直嚷嚷，“他比我大那么多！他都快自己打猎的年纪了，我还小。”
她转头认真地看着济安，碧绿色的眼睛像嫩叶上的水一样清澈，犹豫道，“我要吃肉，我给你摸耳朵。”
太可悲了，狼族的骨气呢？！
济安看着凑到眼前一动一动的狼耳朵尖尖，手心痒痒的，最终还是克制住，“妖族都是吃生肉的，我们给了你熟肉会被你家大人骂的。乖啊回去睡吧。”
围着烤火的军士们都笑起来，“也快到静营的时辰了，我们也回帐吧。”
每丛火堆都设了简易的阵法，只会在这点范围内燃烧，不会走水，干脆就让它彻夜燃着。
大家都站起来各回各帐，济安和同伍的落在最后，走了十几步，济安动动鼻子，她怎么闻到阿薛阿父炒的炸鸡的香味了？
看看身边的赵三，正陶醉地伸长脖子嗅空气。
林休担忧地唤了声，“伍长？”
济安回头一看，小狼正把手伸到火堆上，灼热的火焰舔舐过手掌，泛出焦肉的味道。
小狼好奇地把散出阵阵焦味肉香的手伸到嘴边。
“小狼！住手！”
等处理完上药包扎、报告上级、安抚哭泣的小狼、邀请营帐外徘徊了半个时辰的影子进来，被小孔雀断然拒绝，小狼不哭了，小孔雀头也不回地走了，天空深沉的黑已经变成边缘泛着一点点白的灰色。
“百将！”
帐中有水声，石豹好像在洗手，“进来。”
济安掀开帘栊，呼啸的寒风跟着吹进帐中。
石豹笑骂一声，“混账东西，我刚擦了身子，你就带着这冰风来了。快进来，把帘子关上。”他想了想，觉得济安多半是为了那只把自己肉烤了的小狼来的，“那只狼怎么样了？”
济安轻手放下帘栊，站直回道：“没有大碍，只是小狼年纪尚幼，修为不高，所以恢复得慢些。”
石豹对这个年轻人印象颇佳，因此多提点一句，“援救幼兽是这个冬日的大事，我们都来来走走，独你被将军委以重任，一直留在这里处理事务，那就更应上心。革风一片好意，不要让外面传出我们苛待幼兽的流言。”
“是！”济安顺势提出请求，“百将。医师说，小狼受了伤，要多吃些易克化的食物。我想带我那一伍去打猎弄点肉回来，给她熬碗肉汤。”
石豹摸摸胡子，带着几分追忆说：“打猎啊，你有弓吗？”
济安诚实地摇头。
“打猎岂能没有弓箭？”石豹哈哈大笑，终于抓住了这个总是一本正经的下属难得一犯的迷糊。他心情大好，汲拉着穿上鞋，亲自取下自己军帐中悬挂的一张硬弓，“百年蛇妖扒皮抽筋，再请何工出手制成的弓，不算辱没你小子了，拿去用吧。”
“噢，还得要扳指。你肯定也没备，我给你拿个。”他一边从须弥袋里拿出扳指，一边教训道，“瞧你马虎的，冒冒失失就来了，什么东西都不准备，以后行军打仗不能这样啊。但是打猎无妨，唔，打猎是很高兴的事，就该高高兴兴去嘛。”
他将硬弓和扳指都递给济安，“这扳指是我年轻时候用的，鹿角盘骨所制，你试试合不合手。要是尺寸合不上，你就去找营里儿郎们再借个。”
济安将扳指戴上右手拇指，略大了些，有些晃荡，有些粗糙。
“百将，这扳指是您亲手磨的吧？”
石豹递来个“你小子好眼力”的眼神，得意道：“当时老大……咳，石将军常带着我们打猎，一回我独自杀了只黄鹿，就用它的骨头磨成了这个。”
哪有军伍之人不爱强弓的，济安摸着弓，爱不释手，“百将威武。”
石豹满意地点点头，想了想，突然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嗤笑，“你那点人，太少。”
济安一脸懵逼，就去搞点新鲜肉回来煮汤，要那么多人干什么？
“我再给你五十人，由你全权指挥。追着兔子跑有什么好玩的？要搞就搞排兵布阵的本事。”末了，他鬼鬼祟祟压低声音，“别穿军服盔甲，悄悄地进山。”
只是为了出去打个猎来报告一声，结果出来的时候就临时升官了？不是，升临时官了？
军令极快，济安也就等了一刻钟，回帐的时候身后就已跟着五个身穿常服、佩剑背弓，随时能作战的十人队。
帐前四人翘首以盼，也就林休矜持些，没像那三个一样激动地转圈圈，把脚下的地都碾薄了一层。
五十人，听着不多，但走在军营本就不是很宽敞的路上，视觉效果还是挺惊人的。
济安身后跟着批人马，衬得领头的人无缘故地笼上层金光。他们之间，好像已经隔了一层可悲的厚壁障了。
有人还在原地发怔，赵三已经惨叫一声，扑到济安身前！
“头儿，你不要我们了？！”
“扯淡。”济安没客气，拎起剑鞘就敲了下赵三脑门，“去换衣服，穿普通点。”
接了命令跟来的人都是换好了的，就等这几个了。
林休、顾桨、苏狄抱了一拳就回帐换衣。只赵三扭扭捏捏，心底还有点小心思。
“头儿，马呢？”
济安疑惑地看了看他，马？要马做什么？马有修士跑得快？
噢，确实有比修士跑得快的，而且性情温顺可供驱驰的妖兽。但那妖兽多金贵呀，人家每顿吃的都比营里大锅饭精细，哪能牵出来给你打猎玩儿？
赵三眉毛嘴巴都耷拉下来，一点没掩饰主人的失落。
济安摆摆手，“去换衣服，精神点。”
看了这么场闹剧，带来的五十人队列里不仅没一声嗤笑，甚至一句质问都没有。
不愧是百将身边的精锐，果然不是训练了几天的新兵能比的。
济安以为这些人都是听了命令便执行，因此不计较军阶大小。但若是哪个老革知道她心中所想，必要嘲讽一句天真的。
不管哪个人，无论他做出的事在旁人眼里是多么愚蠢，但只有那个人自己知道为什么一定要那么做。要知道，就算是傻子，也会在抉择时做出天才般的利己选择。
这五个什长心中自有一番计较，军队以实力为尊，除了第二军治军严明到生初境的什长可以无条件命令琴心境的伍长，其它地方或多或少都会颠颠对方的修为再说话。
再说了，济安是如何自若地走进将军营帐，又是如何被将军直接托付给徐和安排入册，这番妖族事，她又被安排全程监管，摆明了要刷功劳。种种事情下来，老兵中本就有许多人兴致勃勃地在猜这位伍长是哪位将军的子弟了。
一个备受重视的金钵钵摆在面前，有气节的人不去碰它给自己沾光，但也没什么人会刻意去踹它一脚，来彰显自己的本事。
这些有点奸猾的小算计济安都猜不到，她滚进过深不见底的泥潭，却还是没有真正在黄土中一汗一滴地刨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