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安有些惊讶。
晚学?
“军士大多出身贫寒,难以识字,如今境界尚浅,还觉不出麻烦之处。”这消息是传到每个人玉牌上的,林休猜到她没看,适时解释,“将军体贴将士,派了先生来教我等书文。”
济安恍然大悟,修炼是要看经书、历世事、破心魔的。若是一味吸收灵气便可,那飞升的便都该是灵龟,谁都没他们活得长。
“好事啊,几时开始?”
“戌时。”
那就还有一个时辰,济安假作愁眉苦脸,“唉,野味是没时间打了,随便吃吃吧。火头营还有饭吗?”
赵三蹲下来,是真苦着脸,眉毛都要塌到地上去了,“头儿,我不想去。”
济安闲得发慌,正拿树枝扒拉火堆,火焰明明灭灭,煞是好看。
她动作突然一顿,“什么?”
赵三一听伍长居然问他为什么不去,心下大喜,顿觉这事有盼头,诉起苦来,“我天生就不乐意坐下听先生讲什么之乎者也的。小时候我阿娘逼着我去私塾,只要哪天要去读书,不管朝食吃的啥,我出门前都要吐一次!伍长,我跟读书就八字不合、命里犯冲。当兵卫国,念书干啥啊?”
还挺理直气壮。
念书干啥?
蛮荒时期太久远了不算。周朝开国九千载,哪个修炼到琴心境的修士是大字不识的文盲?
济安冷酷镇压,“不行。晚学的时候你跟我一起去,就坐我旁边,我盯着你。”
啊?
啊!
哪家伍长还管手底下军士念不念书的!?
扔赵三在一边鬼哭狼嚎,济安将目光转向一直安静地坐在胡床上,斯斯文文浅笑着看同袍斗嘴的林休,“林兄弟,上次看见你在读《南华真经》?读完了吗?”
“还没呢,才看了点开头,实在读不懂。”林休去摸自己的须弥袋,“伍长要看吗?说来不怕您笑话,我一看这书就想睡觉,不如给它寻个知心人。”
压住鬼鬼祟祟要抬头附和的赵三,济安摆手回绝,“不用不用,你留着看就是。林兄弟是通文墨之人呐,怎么不去民部做个文书呢?”
林休立即正色,“我等欲取功名,当于疆场血战立勋才是。岂能埋首纸堆,空耗岁月?”
济安没被噎住,反而大笑起来,“林兄看着秀气,不意胸有远志矣。”
林休惶惶躬身,“休出身寒微,岂敢当伍长一声兄?”
“这有什么?”济安不以为然,“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疆场之上,危可为林兄剖肝沥胆,军营之中,却要谈及出身高低吗?”
林休讶异抬头,转瞬垂下眼,“是。”
坐在地上两脚叉开反思自己到底错在哪儿的赵三迷迷糊糊抬头,感觉他们说完了,“头儿,我们好久去吃饭?”
…………
饭是没得吃了,这回来轮防的是第三军,对学习的热情简直能感动上苍,火头营的人全跑去占晚学的位置了。
“那你怎么还在这儿?”济安发出灵魂质问。
那个人翻了个大白眼,“我搁这儿看窝啊。军规怎么说的?哪个营人都不能走干净了,一旦发现,全营受罚。”
“真的什么都没了吗?”济安不死心,伸长脖子想往里看看,“馍馍也行啊。”
火头兵不耐烦,做出驱赶苍蝇的动作,“去去去,都是修士,饿一顿怎么了?晚学马上开始了,还在这儿晃悠,什么人啊?”
被鄙视不务正业的三个人一齐垂头丧气地走在路上。
其实刚才赵三还不想走,是济安看他快跪下来求人家施舍口饭了,那丢脸可丢到姥姥家去了,连忙拉上人跑。
赵三不敢说什么,伍长拉他走他就走,伍长让他饿着他也只敢偷偷委屈。济安熟练地顺毛,“莫愁莫愁,晚学上完了我给你点吃的,上次的牛肉干怎么样?”
她想了想,转头看向林休,“也给你点。”
林休浅笑,“多谢伍长。”
赵三呜呜叫着,“头儿,你真好。”
晚学的模式很新颖,非常新颖,是雍都小皇帝这辈子都感受不到的新颖。
让她羡慕去吧,她永远不会明白一百个人共享一位先生有多么温馨热闹。
“姊姊,我实在坐不下,你再挪挪。”左边的人软声哀求。
济安木着脸,身子不动,用脚勾着胡床往右挪了挪。
右边的人突然被挤压了生存空间,反应无比敏捷,立刻越过济安向祸乱的源头开骂,“让什么让,怎么就你要占那么宽位置啊?”
被骂了的迟鳐:?
“兄目疾乎?”迟鳐不甘示弱,“看清楚点,我现在占的位置只有你的三分之二大。”
这类争吵到处都在发生,虽然有军正队在,大家不敢太放肆。但不大的场地里,将近三百号人坐得密密麻麻,为了自己屁股能落在胡床上,个个压低声音寸土不让,噪音效果跟夏日聚集在腐烂的瓜果上飞舞的蚊子嗡嗡差不到哪儿去。
晚学是突然下发通知的,很多地方都准备得很仓促。
比如,驻扎在这儿的三个百将根本没想过要留出一块广阔的空地,现在大伙儿坐的地方是把西边正在还没建好的地儿草草收拾出来。
济安一个人在这儿走的时候,是觉得还挺空旷。但要它容纳三百号人,真是委委屈屈强塞进去的。
再比如,晚学是不强制参加的,但他们很明显低估了大字不识一个的军士对读书习文的向往。晚学还没开始,军士已经自发搬着胡床把中间讲学的高台里三圈外三圈围起来了,好多勇士还帮同伍同什的同袍也占了位置,一个人牢牢守护住八九个胡床。
还比如,现在没有安排考试测测每个军士文学水平,再分派先生因材施教的条件。只能粗暴地按照行伍分为三个百人队,一队一个先生。
没错,一共就派来了三个先生。
济安一边放空大脑,一边听这两人唇枪舌剑。
顾桨明显被迟鳐稳稳压着骂,面色红了又青,青了又白,白了又黑,开始扒拉外援,“头儿,你说说她啊。我夕食都没吃就跑来占位置了!这坏东西骂我。”
迟鳐高高昂起头,“呸,我认识姊姊可比你们早。”她也开始扒拉济安,“姊姊,是不是?你说话啊。”
……济安揉捏几下指骨,你们让我死了算了。
但外围有人比她还绝望,那人怯怯地插话,尝试引起前面军士的注意,“能让让吗?我是来讲学的。”
但坐在最外围的几个军士正忙着让自己也前去点,因此与前一排的弟兄争得不可开交。完全没注意到背后有个穿着白衣的文吏,更没注意到那喃喃蝇吟。
文吏快急得哭出来了,以前来军营讲学也不这样啊。
她难道要成为天底下第一个进不去学堂的先生了?
最后还是某个曾受了她学,如今升为什长的在巡逻时发现了这位先生,那时先生已经窘迫到要哭出来了。
一番骚乱后,晚学终于步入正轨。
先生站在高台之上,举手投足间还看得出青涩,但心定神稳,毫不怯场,讲了一篇初入门的心法口诀。
不是让军士修练的,是用来识字的。
“闭目默识坐,稳神静心台……”
等军士们大多记了下来,先生用灵力在空中绘出一幅人体经络图,一处处穴位指认过去。
“大家都知道,欲进生初境,必先小圆满。小圆满指的是将身体淬炼到凡人的极致,以求寻找灵力入体的契机。进入生初境后,灵力运转过大周天、小周天,汇聚于下丹田,也就是脐下三寸。而生初破琴心,则需等到灵气渐渐浓稠,化为灵液之时。”
这位先生修为也才琴心境,对如何追寻大道之后的境界知之不详。她也大大方方承认,“每个修行境界的名字都是第一个突破极限的大能们所取的,分别是生初境、琴心境、腾云境、晖阳境、乾元境、无相境、太清境,然后是飞升。我才疏学浅,实在无法明言其中之奥妙。唯愿诸君多努力,仙运昌隆,道途遂顺。”
济安听得很认真,直到台上的先生说出晚学结束,才如梦初醒般拿出玉牌看时辰,已到亥时了。
坐在胡床上的军士们集体站起来,抱拳答谢。高台上的先生也作揖回礼。
今日晚学教的内容似乎很多人都学过,因此没有出现堵着先生解疑的现象。人陆陆续续散去,场内眨眼就空了下来。
他们这里的先生动作挺慢,现在还在慢悠悠走下台。
迟鳐嗖的一下冲上去,“小先生!”
先生快步走下来,摸摸迟鳐的头,“阿鳐长这么大了呀。”
迟鳐眼睛亮晶晶的,“小先生,你这次会留多久啊?”
“不清楚,这次命令下得突兀。”小先生皱皱眉头,有点轻微的烦恼,“我们一点风声都没听到。”
“能再见到小先生就很好啦。”
“阿鳐还喜欢读书吗?雍都皇室藏书阁有道经十万八千卷,真不知那是如何模样。”
台下的两人谈笑晏晏,济安正要与自己这一伍的人回帐歇息,路上却挡着一只呆呆站着的妖,脚步不由自主地停下来。
“百解啊,喜欢你得上啊。”
像一只被主人丢下狗链的小狗,百解吸了吸冻红的鼻子,“什么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