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周行若是资质平庸,柳知微大可嘱托济安把她送到西州,再找个安稳的差事给她,让她在革风庇护下平安度过余生。但亲眼所见游周行有多么擅长隐匿,简直是天生的监察部苗子,惜才之心就像碰上烈酒的小火苗,蹭一下就窜得老高。
她已与信得过的同僚寄了信,叮嘱切不可以外族目光待游周行,可以的话,多多教导提携。
正巧济安药浴还需些时日,荒废光阴实在可惜,她干脆把自己的藏书拿出来让游周行多看看。不求她能在这几日有多大进益,只要以后别轻易被人诓骗了就行。
说起来,济安还只有六七岁的时候,就喜欢跟着她去采药。景南还笑她脾气那么差,居然还挺有小孩缘。
那时候她也才逃了家不久,觉得天地乍宽,正是大有可为的时候,结果民部、军部、监察部她都进不去,全被人客客气气送了出来。
原因是未满十八岁。
她气疯了,直接找上了景南。景南很无奈,摊手说没办法,这是举手表决出的决定,公示了就不能开私例。
正好济安睡醒了找师父,见着陌生人——暴怒的陌生人——也不害怕,乖乖地行礼。柳知微还要点脸,不至于在孩子面前拍桌子砸碗。
景南干脆把徒弟给柳知微带了一阵子,直到柳知微到了十八岁,如愿进了医药司。
那时革风的大致框架已经搭好了,有一个无相境的议长,对外又打了好几场胜仗,人人奋勇,都想着再进一步,封王封侯。连路边卖烤饼的大爷都能眉飞色舞地讲点先联西州,再取北州,直破雍都的话。
柳知微不知道景南怎么想的,是觉得革风狂热到癫狂还是怎样。
反正,她一个人去了北州明家,带着徒弟一起。
与议长联络是军部的职责。她身在民部,只能看看公布的消息,和其他任何革风人一样,等着议长隔三差五的讯息。那滋味着实不好受。
药浴的滋味不好受,本要循序渐进一月的疗程硬生生缩至半月,受的痛楚可不止两倍。
济安坐在装满药汤的大木桶中,全身渗出细细麻麻的汗,又转瞬融进药汤。济安运转功法吸收药力,深褐色的药汤颜色慢慢变浅,药力冲刷过皮肤、筋骨、经脉,慢慢融入体内。这第一场下来,全身烫得通红,跟剥了皮煮熟的虾一样。
煮熟的虾要去祸害其他小动物了。
世家圈了灵气最足、肥力最沃的地作灵植园,他们不缺灵食,就从未见过普通饭食。反倒没了那奇怪毛病。
偶尔出了几个逆天改命的幸运儿,出身寒微,瞅都瞅不到一眼灵食。但踏入道途,就再瞧不上凡间餐饭。干脆把凡米舍弃掉,来给自己和凡人划个道儿。宁愿饿着也不吃饭,还取个名字叫“辟谷”。
这叫什么?这叫忘本!
济安没这毛病。
她从小跟着她师父长大。景南那人,为了革风的资金把旁人送的法衣都当出去了,偏偏割舍不掉口腹之欲。济安有样学样,见了好吃的就塞嘴里。
在林家村,穷是穷了点,但背靠山林,也没亏待了五脏庙。
“我听明白了。”柳知微呷口白水,“这是埋怨我亏待你了。”
“那哪能啊。”济安把腿再抻直些,让它看起来和墙壁再平行些,“我是想孝敬孝敬您嘛。”
柳知微拿着木杯,便向外走边说:“再倒立一刻钟,然后把你脑袋边那摊血和兔子皮弄干净了。”顿了顿,没忍住骂了一句,“都十月了,还去山里捣兔子窝,出息得你!”
柳知微刚走出院门。
济安耳边传来噗噗落地的轻响,接着就是两下拍手的声音。
“呸,呸。”济安扭过脸,“灰落我嘴里了都。”
游周行耸耸肩,走到火堆旁坐下,转了转被开膛破肚扯平了叉在几根木枝上的兔子,“开始滴油了,是不是该撒孜然了。”
“别,别。”济安拉长声音叫唤,“阿行,翻翻吧。上面未必熟了呢。”
游周行握住木枝端头,手腕转动,上面果然还有些生。
火焰舔舐过兔肉,血红肌理渐渐变成金黄色。一撮调料都没撒,单纯的肉香飘到济安鼻尖。
济安吸吸鼻子,“阿行你看见没,子章出去的时候背上全是兔毛,哈哈哈哈哈哈。”
游周行扯下一丝兔肉,笑眯眯地递到济安嘴边。
“嗷。”
柳知微准备的药材很充足,结结实实泡了半月,疼都不算上疼了。
最后一次,快结束时。济安猛地沉入水中,眼睛被水蒙住,不敢睁眼,也不敢开口。小心呼出一点点气,小气泡咕噜咕噜从嘴角冒出,升到水面。
济安破水探出头,看气泡快速聚合又消散。来时无影,去时无踪。
这半月度时难过,往后却再难有这样的时日了。
但毕竟熬过了这个前置流程,心悸、易眩、痛楚、经脉断裂,这些附骨之疽被一一剜去,生长出新的骨头、新的血肉。
天地乍宽,造化无穷,提三尺剑,立不世之功。
前景明朗,胸中浊气一扫而空。
济安双手扣住桶沿,一跃而出,在空中转身落地。胡乱擦擦身上湿水,披上外袍,腰带一系,也不管湿漉漉的头发,跑出房门把还在苦哈哈看丹书的游周行拉起来。
济安大笑着转了一圈,“阿行,你看我如何?”
少年眼尾微挑,神采飞扬,带着湿意的发梢,随意披上的白衣,如水墨勾勒的清俊,比曜日还要耀眼。
知道这是求夸来了,游周行摸着下巴正经端详一会,拊掌笑道:“眼清神明,比那些胡乱捧出来的天才更像少年得志呢。”
济安更是得意,飞起的眉毛简直要把屋顶掀了。
“你师父夸你是小老虎,现在怎么是猴气多了。”柳知微听着动静,也从自个房间里出来了。
济安只认柳知微是小时带着自己玩的姐姐,一点不怕她,“子章,师父还说我是小豹子,小狐狸呢,我是的可多了。”说完学狐狸嗷嗷叫了两声。
柳知微像是想笑,又忍住了,成了嘴扯动两下的怪状。
济安有些黯然,她猜中了柳知微的心事,却无法劝解她一二。
游周行开口,“阿安药泡完啦,柳丹师是不是拿了好东西来?”
“早便备好了,还能等着你们催我?”
柳知微从须弥袋里取出装丹药的玉瓶,却不递予济安。
济安与游周行都有些疑惑,心知这大概是要说正事了,也不催促。
“济安,我问你。你认自己是革风的主君吗?”
济安正色,“革风没有主君,只有同袍。”
“你恢复修为,会立刻回到革风。不管它现在是什么样子,都会跟随它,发展它,绝不背叛革风,不背叛你师父的意志吗?”
“是。”斩钉截铁。
柳知微缓和了语气,“你认为革风到了不建立君臣、主仆的关系,而能维续发展的时候吗?”
济安神色肃穆,一字一句说得极缓,“在见我所见之时,我便知道。不止革风,五州天下都到了该如此的时候了。”
柳知微将玉瓶放入济安手中,替她合掌握紧。
“革风不是你小时候的革风啦,那个时候你师父在呢。现在变了许多,你未必喜欢它了。不喜欢,就要改变,不要空抱怨。你是景南唯一的弟子,人心是向着你的。”
柳知微看向游周行,游周行恭敬拱手。
“劳烦你了,给她讲讲革风如今怎样吧。”
游周行收起了一贯懒洋洋、嬉皮笑脸的模样,“自从原本的革风城被烧毁,景前辈失踪后,中、北、东三州不容。因景前辈失踪前在与西州妖族洽谈《和平共处条约》,所以革风在西州留下了主力军和些资源。幸存的将军和司长们迫不得已,将革风迁至西州。如今革风在不周山外建了座城池,与妖族的关系……不是很融洽。”
游周行没有正式加入革风,说到这里就有些为难。
柳知微接口道:“一些蠢货仗着我们的主力军在那,想撕毁你师父亲口答应的条约,要妖族换个主子跪。”
“谁?”
哟,小崽子有点杀气了。
“你那几个姨姨叔父忙着断后扫尾、稳定物价才没顾上这头。等他们忙完了事,那几个人的头颅就当作两族友好的证明挂在不周山与革风的边界上了。”
“但妖族不会再像我师父在时那么相信革风了。”
“对。现在妖族也有两派,一派亲我们,一派想尝尝骑在人族头上是什么滋味。”
济安摸摸茶杯。
游周行继续道:“革风的有生力量都保留下来了。军部第一军、第二军、第三军仍分别由孟将军、叶将军、石将军统率。原民部部长黎光殉职,由贺徽部长继任。监察部原部长池清殉职,由柳丹师接任。”
济安张大了嘴巴,偷瞄柳知微一眼,再偷瞄一眼。
“对!我调职了!别看了!”柳知微转头变脸,和颜悦色地夸游周行,“革风这些话你都用得挺趁手嘛,不错。”
受宠若惊,游周行加重声音,“现在,议长位置是空缺的。”
一块令牌被柳知微扔过来,正砸在济安怀里。
“你师父的议长令,收好喏。”
济安没有推辞,珍之重之地放进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