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能人道！”

在快速的奔跑下，风是可以把本不是很宽的衣袖都吹得振振作响的。

济安证明了这一点，她预感如果再跑得跟屁股后头有只龇着口尖利雪牙的大黄狗狂追一样，她的袖子就要被风撕烂了。

幸好，其实也不那么幸好，前头实在没路了，济安刺啦一下刹住脚。

再跑，再跑只能在上树和下河里选一个了！

林小芽锲而不舍地追着她溜了一早上圈子，终于快扯住济安衣领了，听到这话一下子瞪大眼睛怔在原地。

八月时节，正是农忙的时候，天气也变得酷烈。

济安不耐热，烈日当头就心烦意乱的，在日盛时更不耐烦出门。

但现在是辰时，辰时！正是一整日里最舒服的时候。

夏日太阳出得早，温和的阳光照在身上，暖融融的，一点也不燥热，反倒有回到母亲怀里的惬意。清凉的微风时不时拂过周身，一伸手就能抓到流动的风。

今早起身洗漱用了早食，济安嫌屋里闷得慌，将躺椅拖出来放在草屋阴影与阳光的界线上。打算把身子摊在暖阳下，把脸躲进阴影里，舒舒服服地睡个回笼觉。

但现在辰时都快过了，日头也跟着毒起来了。

那躺椅还没找到时机发挥它的椅生价值。

济安尝试咽咽口水润喉，结果舌头又干又粗粝，实在口干舌燥得紧。身上的汗也润湿了衣衫，湿哒哒地黏在皮肤上。

济安也委屈，凭什么她要在这场长达半个时辰的你问我答追逐战中，把听过见过的所有令年轻姑娘嫌厌的毛病安自个儿身上。

林小芽反应过来了，胸膛迅速地起伏几下，“你为了骗我，连这种话也说得出口！”

济安眯眼瞅瞅远处的山，被升到山尖尖上头的日照晃到了眼，突然感觉自己头风病要犯了。

要知道，半个时辰前她都自觉是很健康的。

小心地看看明显很生气的林小芽。

济安挺了挺背脊，也很想生气，但想想在林家蹭过的饭，连忙吐几口气冷静下来，也试图让少女冷静冷静，说：“小芽，你对我的这个……感觉，可能只是因为我们相处时间太长了。其实等你以后结交了同龄的朋友，就会改变现在的想法……”

林小芽突然眼睛一亮，打断她道：“没关系。”

“啊？噢。想通了？”

济安松了口气，在林家继续混吃混喝的日子好像保住了。

林小芽瞥她一眼，脸色微红，“你不行的话，我来也可以的。”

济安瞪了瞪眼睛，谁把她带坏的？自己和林夫人可从不在她面前说这些污七糟八的事。

等等，在脑中再过一遍对话，济安又放下了心，这傻孩子没变聪明，也没学坏。

济安头上的青筋跳了跳，沉默半响，突然向后趔趄两步，左手紧握住躺椅右侧扶手，呼吸也急促起来。林小芽骤时慌乱起来，忙上前扶住济安，又从荷包里拿出饴糖塞进济安嘴里。

济安有易眩的毛病，这是林家人都知道的事。

糖在舌尖滚了滚，嘶，有点粘牙，要是有碗井水就好了。

林小芽经此一吓，神色紧张了许多，观察济安脸色的眼神都带上了几分小心。济安闭着眼睛也猜得出来这小孩现在在想什么，无非担心她阿娘责骂，这时候正是吓退她的好机会。因此开口就带出一分虚弱，“你先归家吧，此事改日再说。”

但少女情窦初开，正是倔强的时候，怕母亲责罚是真的，期待心上人给一个明确回应也是真的。只是看济安这副病弱模样，林小芽自觉做错了事，低头垂手站在原地不说话，但也不挪步。

济安见林小芽这个样子，恍惚一瞬，定了定神后笑骂道：“小兔崽子，我何时骗过你？”

“哼，你撒的谎还不够多吗？”见济安露出平常模样，林小芽这几年被惯出来的胆子又露出来了。

这话说的，好像她是专骗小孩的坏蛋似的。不就是说喝完苦得要死的药倒头就睡能梦到仙人、吸烟气能延年益寿哄她盯着火上的烤鱼，外加偶尔说有急事实际找个地方睡懒觉这点事？

真是的，死小孩记性这么好作甚。

济安想了想，“这样吧，你先回家温书，我去找你母亲谈谈。”

林小芽执拗地盯着济安，说：“是谈我们结亲的事吗？”

“是是是，小祖宗。您再不看书练剑，到时候考不上仙吏，小的我就要被扫地出门了。”

哄走了林小芽，太阳也已移到正中，刺目的光慷慨地洒在躺椅上，阴影只剩下屋檐下的薄薄一线。

补睡大业是泡汤了，济安认命地把躺椅拖回自己的破草屋，然后在积满灰的杂物堆里挑挑拣拣，找到一卷旧竹简塞进怀里。出门右走六里地，就到了林小芽家。

林家颇有家资，是这个闭塞的小村庄里唯一有瓦房瓦盖的人家，在一片低矮土房里格外显眼。家中只有林母小芽两人，如今正是秋忙时分，地里活计是决计忙不过来的，因此门口还聚集着两三个短工。

济安熟稔地跟这几人打招呼，“林三哥，林四哥。”

他们立刻回应道：“诶呀，济小先生来了，是找林嫂子吗？嫂子在屋里呢。”

“是呀是呀。”济安笑眯眯地越过他们，跨过门槛，转进内屋，林夫人果然在这，正往桌上摆菜。

林夫人看见济安，一副极惊喜的样子，“济小先生，快来坐。小芽一回来就说要去温书呢，真不晓得你用的什么法子，让顽猴儿都能坐下来拿笔了。”

“夫人说的什么话，小芽本就是聪明孩子，现在不过是年纪到了，心便定下来了，哪里是旁人之功呢？”

天下父母，就没有听见别人夸自己孩子而不高兴的。

林夫人强压下眼角笑纹，又骂了几句泼猴，道：“说了多少次了，小门小户的，叫什么夫人？济小先生喊嫂子就是了。”

济安一反以往的辞退之态，上前几步一把握住林夫人的手，“好呀，嫂子不知，安自幼家中独我一人，总想着能有个姐姐便好了。这几年叨扰嫂子许多，若嫂嫂不嫌弃，安愿与嫂嫂结为金兰之交。”

林夫人有些惊讶，但还是反握住济安的手，道：“你这几年教导小芽如此用心，简直待她如自家子侄。当初又帮了我这孤儿寡母，虽无一家之名，早有一家之实了。我现在就将小芽叫出来，让她认你做姨姨。”

这么容易？

济安弯了弯眼睛，伸手探入怀中将竹简拿出来，递予林夫人，“阿姐，小芽正是备考的关键时期呢，不要用这等琐事打扰她。这是我以前偶然得到的王太傅的书简，听说这次大考咱们这地方是王家的子弟负责，让小芽多看看，不定就投了考官的眼缘。”

在听见大考二字，林夫人推辞的手立刻顺势接住了竹简，意识到自己太急迫，太失礼，林夫人有些羞赧。她低头咳了几声，道：“济小先生勿怪，我是乡野人家，没见过世面，又只有小芽这一个女儿，怪我没本事，不像其他人家能找到什么门路让孩子轻松点……真是将所有都压在这次大选上了。”

本是为断了少年那份情思才登的门，闻听林夫人这段话时济安心中竟泛起几分酸楚，忙说道：“我本就是小芽的先生，如今又是她的姨姨，哪里有不盼着她好的道理？这竹简放在我这里也是积灰的，在小芽手中才不是明珠蒙尘。”济安顿了顿，决定给林夫人吃一颗定心丸，“仙吏择人于市井，小芽剑法有成，律令风俗也记得熟烂，前不久修为也小圆满了，岂有选不上的道理？”

林夫人闻此言如寒冬近火炭，心里慰帖极了。眼瞅着济安，更是觉得眼前人比什么同族同宗可亲十倍。济安在林家村这几年，除了教教孩子，就是躲在那破草屋里睡觉，再不然到处钓钓鱼搞个野炊，独来独往，形单影只。

林夫人看着总觉得小祁先生身边没个体己人，平时便忧心忡忡，此时被济安这考前送攻略的举动一激，心里话便脱口而出，“我为阿妹介绍门亲事吧！”

…………

济安被林夫人送出门时两人之间都弥漫着尴尬的氛围，饶是济安也想不出什么得体的告别词，只好问了几句大选的事。林夫人唉声叹气地抱怨，济安知道什么劝慰都是空话，最后干巴巴地说道：“那我就先走了。”

林夫人也很想把这篇翻过去，转过头叮嘱林二把牛套车送济安回去。济安哪会要人家的耕牛来为自己拉车，忙道不必。

林家村地偏多山没特产，穷山僻壤也养不出腾云驾雾的神仙苗子，村中多是凡人。

村民穷的能穷到一人一天一碗稀饭、家里五口人就一条裤子换着穿，谁出门就谁穿，一家子从没有两个人一起出门过，谁听了不说罕事。

最富也不过林小芽家这类，有房有田有一柄祖上传下来的铁剑，但林夫人日常也要纺织卖布补贴家用，都够不上脱产的标准，若不是济安因缘巧合到了这地方，家里送孩子认书都是有些困难的。

既然大家都还在温饱线上挣扎，那村里的路自然是充满了原生态。什么石板就别想了，就是纯黄土地，全靠人力压出一条路来。

不光是牲畜的排泄物，还有家家户户产出的废水垃圾，大家为图方便不管是什么都往土路上泼，在秋老虎的照射下，蒸发出的酸臭气格外令人作呕。济安走在路上，觉得和这股味道对比起来，飞尘都显得格外可爱。

再可爱，灰尘毕竟还是灰尘，更别说扑到衣衫上的灰尘不定还沾着什么东西呢。济安抓住交领抖了抖衣服，决定回了家便打水冲冲身子，再换件衣服——就那件林夫人送的布衣吧。

决定好了这件事，济安很愉快地发现今日没有什么事要办了，有了闲心看看周围景色。

林家村多山，这片稍微平整的土地就格外金贵，谁也不愿意自家地里少种一株稻苗，因此就只能委屈行路人了——走到这儿，原本的土路变成了小埂，宽度仅仅是一个脚掌的距离，人得特别留心才不至于一脚踩空。

人摔了倒没什么，压坏了稻苗，就等着主人跑来你家门口吐你一脸唾沫星子吧。

虽说如此，但放眼望去一片金黄还是颇让人心旷，近处溪水汩汩作响，远处山色斑斓，里面的鸡雉吃得正肥，还时不时有几只格外蠢的跑下山来，让济安可以打打牙祭。甚至是破败的草屋，只要不靠近了细看，也是能夸一句野趣的。

济安当时决定留在这儿的时候就在想，不细究林家村的卫生环境，这地儿也算得上山明水秀，若是位置好些，或是有哪位世家子想仿效王太傅年轻时隐居林泉的雅致，林家村不定能跻身名园之列。

这些村民也有可能承蒙贵人恩泽，再不必忍饥挨饿——他们会成为那位世家子的财产，而贵人对自己的所有物总不会吝于照看。

说实话，她怎么就一直觉得三大名园没有四大名园听着顺耳呢。

以名取物不好，济安在心底谴责了一下自己。

总归现在日子过得还是不错，走到家了，济安心情也很好。

济安推开门，有人已经躺在她的躺椅上，正无聊地轻敲扶手。听见动静，转头看过来，很自然地抱怨道：“师姐，你怎么住在这种地方，外面气味难闻死了。”

济安的脸色沉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