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满堂寂静。

芽儿安静是因为秦卿死死箍着她，不然她早就跳起来挥舞兔拳，好好告诉这小崽子为什么花儿这么红。

柳乐天惊呆了，半晌反应过来才喝道，“小豪，你怎么这么没礼貌？！这灵兔是秦小姐的爱宠，怎么能吃？”

秦卿倒是没生气，饶有兴致地观赏芽儿气得炸毛的模样，越发像一只圆滚滚的白嫩荔枝了，笑眯眯道，“小肥兔多可爱啊，不能吃哦。”

男孩没有被柳乐天的呵斥吓到，问道，“一只兔子，穷人家都是当食物，只有你这种人才当宠物。一只兔子，有时候就是一条人命。如果是为了救人，为什么不能吃？”

柳乐天收起自看见秦卿就荡开的笑意，第一次肃了眉眼，“小豪，这是他人之物，便是饿死也不能觊觎。你若再次口出不逊，便罚你抄写《弟子规》二十遍。快给秦小姐她们道歉！”

秦卿勾起嘴角，弯腰看向小男孩，轻声道，“救人的除了兔肉，还有人肉。”

“如果你想救人，可以自行献肉。”

秦卿看似微笑，但笑意未达眼底，一张普普通通的女人脸上，是不怒自威的凛然之色。

自小在乞丐堆里长大的杜子豪最擅长察言观色，初见秦卿面善，便敢出言试探两句，此刻见她话语温柔，声音也轻和，却比他之前见过满脸横肉的恶霸更让他感到恐惧。

他嗖地一声躲到柳乐天身后，柳乐天却将他拉出来，厉声道，“道歉。”

杜子豪低着头，嘟囔道，“对不起。”然后飞一般地跑了。

见杜子豪跑远，柳乐天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对不起，这孩子是我前段时间捡回来的，不管怎么说，都是我没教好这孩子。”

秦卿有些控制不住拼命挣扎的芽儿，一时松懈，兔子轻灵地挣脱秦卿禁锢，落地化为一个女童模样。

清秀的女童用那双红眼睛先给了秦卿一个白眼，然后恶狠狠地瞪了眼柳乐天，才追着杜子豪去了。

“不许伤人性命。”

回答秦卿的是芽儿的一声冷哼。

柳乐天目不暇接地看着这一幕，再一次被神奇的灵力惊到。秦卿懒洋洋一笑，道一声抱歉，“我也没教好这兔子。”

“哈哈。”柳乐天豪爽一笑，“无妨，这孩子出言无状，也是该好好教训教训。”

秦卿却微微收敛了笑意，“你是怎么认出我的？”

柳乐天正了神色，语含敬意，“我是您的信徒，自然能认出您。”

“信徒？”秦卿心里有些奇异的感受，她的视线越过柳乐天，停留在厅堂内那座女神石像上，问道，“这是我？”

柳乐天随着秦卿的视线看过去，耳朵微红，“是。我雕刻石像还不够熟练，等我多练练，雕个更好的放上去。”

秦卿回眸，眉心微皱，“为什么要做这些？为什么，要成为我的信徒？”

柳乐天想了很久才认真道，“要细说这些原因，我可以说很多很多，但是归根结底就是一条，不过是我想做这些罢了。”

“那么，”秦卿散漫之色尽散，语气越发轻柔，“为什么要蛊惑世人信仰我？”

秦卿的眼神淡淡望过来，柳乐天不由自主汗毛倒竖，清了清嗓子才道，“并非是我蛊惑，我只是如实告知附近居民毅庄的事，以及我建这座石像的初衷，他们便开始敬仰您，这是一种自发的信仰。”

“他们信仰您不过是为了一份安全感，您不用在意。”

秦卿有点困惑，“为什么信仰我会有安全感？”

柳乐天道，“可能是因为你打破了人们心中妖魔皆皆恶的印象，给了他们另一种幻想。”

“幻想？”

“对。既然妖魔都可以保护世人了，那么其他更不可思议的事情会不会实现？这对他们来说，这是又多了一份希望。”

“信仰，其实就是一份希望。希望逢凶化吉、希望未来光明、希望全家康健，这种怀揣美好希冀的安全感。”

秦卿摇了摇头，不赞同他的说法，“可是只是简单信仰我，并不能实现这些希望。”

“没关系。”柳乐天微微一笑，“你的存在，对他们来说，就很重要了。”

“他们只要知道，确实存在悲悯世人、庇佑弱小、实力强大的你，就足够了。”

秦卿瞳孔猛地紧缩，心脏处似乎流淌着泊泊鲜血，似疼痛似欢愉。

被人如此真切需要的感觉，让秦卿感到陌生。

柳乐天靠近石像，目光深深，“其实这石像是有变化的。我只能雕刻出你的大概轮廓，但是在我一遍遍和村民们描述你的模样你的事迹，村民们一次次对着你的石像跪地祈求后，石像模样变得越发深刻，清晰。”

“我想，这可能就是供奉、信仰的力量。他们心中想着你，念着你，他们心中的你，代表着他们的希望，你便以这样的形象存在了。”

秦卿一直安静地听着，直到柳乐天说完才出声，“可我为什么要成为你们心中的神呢？”

“你们希望我仁慈善良、热忱正义、美丽张扬，你们将一切美好的想象放在我身上，可你们有没有想过，这些其实都是利他之词？”

“你们希望我仁慈善良，是为了获得我的帮助；希望我热忱正义，是为了让我维护正道；喜欢我美丽张扬，是为了树立神之形象。”

秦卿胸口处的紫色蔷薇隐隐闪烁，她感受到了心口处熟悉的疼痛，但是她表情丝毫未变，语气平稳道，“但实际上的我是如何的，你们清楚吗？我并非活在你们口耳相传中，也不想活在你们的期待与希冀中。”

秦卿冷下神色，直直看向柳乐天的双眸，仿佛要看进他心里去，“你们卑微的祈求与供奉，我不需要。”

“你，不要随意造神。”

柳乐天神情微变，随即道，“你看起来，和龙居山毅庄那会儿有些不同了。”

秦卿单手捂胸，即便心口如同刀绞，但面容上甚至还露出一丝笑意，“你须得换下石像，收回那些蔷薇项圈，不许再和他人提起我救援毅庄之事。”

她道，“或许你可以对他们说，那些事都是其他人做的。”

见秦卿神色郑重不似玩笑，柳乐天急道，“先别急着做决定。”他上前两步，指着那尊女神石像道，“可以请你将手掌放上去试试吗？”

秦卿问，“做什么？”

“请你相信我。”柳乐天道，“如同我曾相信过你一般。”

秦卿依言，将右手手掌轻轻放在了石像某处，冰凉粗糙的触感从石像处传来，她还没来得细细体会，各种猛烈的情绪便蜂拥而至。

“儿子生病了，都是我无能，没钱给他医治，请女仙保佑他，祈求他平安。”

“他们说你是好仙，我便来试试，我肚子好饿，你能给我点吃的吗？”

“婆婆怪我没能开枝散叶，我也不知问题出现何处，求医问药多年不得解，请女仙庇佑早日能有好消息。”

“...”

“我女儿失踪十天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这可如何是好？女仙若能保佑女儿平安回家，我当结草衔环相报。”

“我家小的名叫陆岳，请女仙记住他的名字，若能找到他，告诉他让他快点回家，他爹都快急疯了。”

“女仙你能看见吗？求求你了，我家孩子才六岁啊，突然就不见了，官府无能，请女仙垂怜，让他快点回家吧。”

“...”

情绪汹涌，倏忽穿胸而过。那么一瞬间，秦卿被激烈繁杂的各色情绪包裹，感觉自己化身为芸芸众生中的一员，生活的苦难如一座大山，毫不留情地将她死死压下。

她无能为力，无从抵抗，只能苟延残喘，将一丝希望悬挂在他们其实并不十分相信的女仙石像上。

他们不相信，却不得不信。他们无助无依，却依旧幻想能够有一处依靠。

他们低贱卑微如蝼蚁，却挣扎着，不甘不愿屈服宿命。

秦卿轻轻叹了口气。

良久，她问，“那些失踪的孩童，是怎么回事？”

柳乐天微微一笑，露出一抹如露珠般纯净的笑意，眼里闪着灼灼之光。

柳乐天这种不出所料的眼神，让秦卿有些不舒服，她并不喜欢按照别人的设想去做。

她分出几缕灵息，发现芽儿正在不远处在逗弄那名叫杜子豪的男孩，除此之外，方圆五里并无其他人。

秦卿挑眉看向柳乐天，“在你们凡人心目中，妖与仙的区别是什么？”

柳乐天侃侃道，“这还不简单？天生地养为妖，修炼悟道为仙；善恶易变为妖，正义善良为仙；神秘未知为妖，守序正派为仙。”

“那么我是妖是仙？我孑然一身，游曳天地之间，你对我的了解不过局限于救了你们的那一夜。”

柳乐天沉吟道，“按出生来说...”

“按出生来说，我天生地养，所以是花妖对不对？”

秦卿勾起嘴角，露出一个嘲讽的笑意，“可若是我，自始至终流淌着的，是神之血脉呢？若我本身，就是神呢？”

柳乐天一怔。

她划拉一下，在自己右手臂上割开一道长而深的伤口，泊泊鲜血噗地涌出，一如她激荡的心情。

鲜红的血液如红色溪流，缠绕交织覆盖上粗糙的石像，那一瞬间，柳乐天眼中只剩下刺眼的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