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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旧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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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月中空挂,晚风拂流云。

戌时刚过,一街之隔的琳琅街熙来攘往,方寸之间的闲梦楼笑语欢声。

门前回廊下,檐外竹影轻动,檐内两人——因着方才那段不值一提的插曲——相顾却无言,浑身上下写满了不自在。

宋晞看天,看地,看天上浮云飘,看廊下竹影动,看街边商贾迎来送往……空荡荡的甜水铺掠过眼前,颤动的浅眸倏地一顿。

定睛再看,琳琅街口,不见灯火的甜水铺下,不时探出头来左右张望的小小身影,不是江小小,还能是谁?

看她单衣薄衫、望眼欲穿模样,若有似无的不自在被抛诸脑后,宋晞转身看向姬珣:“世子爷,趁疾风追影还没出来,小女去琳琅街一趟。”

“去琳琅街做甚?”姬珣近前一步。

天边浮云渐散,初秋月越过错落有致的琉璃檐廊,顷刻罩落他周身。

宋晞仰着头,看清他眸间皎皎眉心微凝模样,蓦地莞尔而笑:“想去街对面买些糖炒栗子,小侯爷有何指教?”

姬珣倏地错开目光,垂目盯着腰间的忍冬荷囊,凝眸不语。

宋晞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看清荷囊上的花色,神情微微一顿,很快掩下眸光,但笑不语。

阶下露华浓,晚桂动婆娑。

视线再次交汇时,姬珣已收起那只“年深岁久”的小小荷囊,转而掏出另一只平日里常用的钱袋,递给她道:“若是喜欢,便多买些。”

宋晞双手接过,盈盈福身道:“谢小侯爷恩赏……”

*

“老伯,栗子怎么卖?”

人来人往的琳琅街口,甜香四溢的栗子摊前,瞧见锅里油光锃亮的糖炒栗,宋晞两眼弯成了新月。

“十文一兜。”

摊里的老伯笑意盈盈迎上前,一边执起铲勺,一边搭话道,“小公子喜欢吃栗子?”

宋晞连连颔首,又指着闲梦楼檐廊方向,小道:“还有我兄长,也喜甜食。”

“公子第一次来我琳琅街?”老伯笑着颔首,“那公子有口福了!”

他将纸兜小心折起,一边递与宋晞,一边自卖自夸道:“老伯我家的栗子不同别家。”老伯倾身凑上前,故作神秘道,“不瞒公子,老伯家后院有棵百年桂花树,这些栗子里都加了那百岁年纪的桂花,是以吃起来特别香!”

“当真?”

宋晞揭开纸兜一角,举到面前嗅了嗅,配合他道:“那晚辈可不敢独享!老伯,劳烦再给我再装一兜。”她仰头向后,指着旁边糖水铺道,“那摊子里坐着个小姑娘,片刻功夫看了老伯的栗子八百回,想来是闻见了栗子香。”

“公子心善!”老伯跟着探过身看,瞧见江小小的面容,眼睛一亮。

“是她?!”他放下手里的锅铲和纸兜,转身去后头拿起另一兜一早包好的糖炒栗,一边递给宋晞,一边道,“若是给她,却也不必公子颇费。她兄长昨儿个晚上在我这儿定了一包,钱都付了,只一直没来取走。公子若是方便,替老伯拿给她便是。”

“兄长?”宋晞眨眨眼,接过纸兜看了看,面露不解道,“老伯也认得江屏?”

“公子也认识江兄弟?”

老伯拿起锅铲翻炒锅里剩下的糖炒栗,面露唏嘘道:“是个好孩子。江家父母去的早,谋生已是不易,她还带着幺妹,每天干好几份活计……也是来了这闲梦楼后,好不容易才攒了些银子,活得松快了些……昨儿个来买栗子时说,昨日是小小姑娘生辰,本来定了下值时就来拿,也不知因什么事耽误……”

说辞与方才两位护卫一一印证,摊前的宋晞却不由自主变了神色。

江屏爱妹如命,至今没能出现,会否出了什么事?昨儿个晚上不比平日,谢逸失足落水也是在昨日的闲梦楼,这两件事可有关联?

思量片刻,她抬眼看向老伯,正色道:“老伯,说起江屏,老伯可还记得昨儿个晚上他来买栗子是何时?除却小小生辰,可有提到旁的什么事?”

“哪有时辰闲话?!”老伯扔下铲勺,摇头道,“江兄弟是当值途中溜出来的,可不敢在外久留。”他抬眼看了看天上月,又道,“不过,时辰倒是不难记,左右和现下差不多。”

“现下?”宋晞抬头望月,开口道,“戌时过半?”思量片刻,又道,“时近中秋,老伯,可是每晚都在这儿卖栗子?”

“这是自然。”说起自家生意,老伯脸上重又浮出笑容,“人间难得团圆日,最是桂花飘香时,如何能错过?”

宋晞自袋中取出钱袋递到他面前,追问道:“那老伯可否记得,近几日晚上,这闲梦楼里,或者说闲梦楼附近,可有反常之处?”

“反常之处?”

老伯眨眨眼,接过钱袋掂了掂,脸上立时笑开了花,颔首道:“不瞒公子,若说反常之事,的确有那么一件,也就在昨晚。”

宋晞目光微沉:“还请老伯细说。”

“昨儿个下午落了雨,廊下积了一滩水。”老伯探出摊子外,抬手示意宋晞回过头看,“江兄弟是当值中途偷跑出来,自不敢太过耽搁太久,跑得太快之故,经过廊下时踩中积水,溅起了一滩水。”

“一滩水?”宋晞不明所以,“老伯的意思是?溅到了什么人?”

“可不是?!”老伯两眼一瞪,煞有介事道,“彼时有位贵人正站在廊下,也不知是不是在等什么人,左顾右盼的。”他再次指向廊下,“就跟现下那贵人站的地方差不多,身量瞧着也差不多。”

宋晞下意识转过身看。

视野尽头,颀身若竹的的姬珣正在檐下凭栏远眺,伴着和风朗月,真真公子人如玉。

“估摸是等了太久,心上本就压了火,”身后再次传来老伯的声音,“看衣摆被溅湿,那贵人发了好大的火,拉着江兄弟说了好一会话,足有一刻钟,才放人离开。”

宋晞收回目光,又看向老伯道:“老伯,你说那贵人,身量、位置都和现下在廊下的公子差不多?除却这两样,模样呢?可还有其他不同寻常之处?”

“昨儿个落了雨,天色暗,模样实在有些看不太清。”

回想片刻,老伯眼睛一亮,又道:“不过我记得那人腰上悬的穗子,和旁人的似乎不大一样,远远看着,倒有些像是西州那边的风俗。”

“西州?!”

“有趣,有趣!”

宋晞近前一步,正欲追问,忽听身后不远处传来利落的开扇声,回头看,却见一人摇着不合时令的折扇,正不紧不慢穿过长街而来。

是他?

看清来人,宋晞目光微顿。

若说松茗楼的初遇是巧合,今次的“有趣,有趣”,却绝不可能是偶遇。

——来人并非旁人,正是曾和她在松茗楼前照过面的锦衣公子。

宋晞倏地收回目光,上前两步,拱手道:“原是兄台。松茗楼匆匆一别,还没来得及谢过公子。”

久不闻回应,她挑眉看向来人,读懂他眼里的好整以暇,心下忽而不悦,蹙眉道:“不知何事有趣,惹公子频频发笑?”

垂眸打量片刻,锦衣公子倏地收起折扇,提着唇角,仿佛漫不经心道:“你我本是旧相知,相逢却不识,岂不有趣?”

宋晞目光骤沉。

旧相知?

且不说被禁锢在别庄的三年,哪怕是出走子虚谷前,子虚谷的云裳都鲜少露面于人前,他是哪门子的旧相知?

再者,若是旧相知,为何一早不相认,几个时辰后才想起她是谁?

是在试探,还是另有所图?

“此话当真?”宋晞不慌不忙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沉声道,“公子翩翩佳人,若是见过,在下如何会不记得?”

锦衣公子却不见怪,陡然近前半步,折扇半遮面,附耳道:“姑娘背负凤翱九天,是也不是?”

宋晞瞳仁微缩,倏地后退半步,怒道:“公子可知‘礼’之一字如何书写?连名姓都不曾告知,却以为在下会当街与你论起其他?”

“名姓?”锦衣公子张开折扇又收起,如是数次,垂睨着宋晞,不紧不慢道,“在下姓甚名谁无甚紧要,紧要的是,姑娘若是好奇自己是谁,凤鸣崖畔舍然亭,某随时恭候。”

“舍然亭?”

宋晞一怔,没来得及追问,对方已然转过身,瞟了一眼街边的梧桐,慢悠悠道:“夜里的鸟实在太闹,某还有事,先行一步。云姑娘,改日再会。”

说罢不等宋晞应声,如同到来时那般,撑开折扇,翩翩然隐入人潮而去。

没等宋晞舒展眉目,又两道破风声自身后传来。

“云、姑娘,可还、好?”

一片梧桐翩翩落定,一高一矮两名影卫已然落定在她身前。

宋晞的视线越过他两人,抬眼看向街边葳蕤如盖的梧桐木,目光陡然一沉。

如是闹街,那锦衣公子竟能辨出南宁侯府影卫的踪迹?

“姑娘?”

宋晞陡然回神,转而看向眼前不请自来的两名影卫。

高个鬓若刀裁、眉眼深邃,面部轮廓很是分明。矮个恰好相反,矮鼻梁、小眼睛,扁额头,活脱脱一张路人脸。

看清高个影卫袖口边露出的的半个金字,宋晞福至心灵:“金影木影?”

名唤金影的高个影卫微微一怔:“圣女、知道、我二人?”

宋晞眉眼下弯,颔首道:“之前在宫、咳、不知听谁人提起过,小侯爷身边有无影——金、木、水、火、土——各不相同,各有所长。”

“云姑娘、过奖。”金影憨憨一笑。

宋晞倏地垂下目光。

彼时是当笑话听。

珣世子自小沉默寡言,怕他适应不了京中生活,接到召他入京的旨意后,南宁侯夫妇花了不少精力,替他寻了两名贴身侍卫——疾风周全稳住、追影活泼率真——既能护他周全,也能改改他那闷声不吭的性子。

谁知七年后回南州,初上战场那年,小侯爷不负众望大败南酉而归,如此不算,他又在战场上给自己寻了两个活宝回来。

——金影“惜字如金”,无论事态如何紧急,只能两个字两个字地往外蹦。

——木影“讷言如木”,府中人逗他数日,才确信他并非小哑巴……

昨日笑谈言犹在耳,再见物是人已非。

“姑娘,要不、要追?”

宋晞正黯然,一旁的金影瞟了一眼锦衣公子离去的方向,沉声开口。

“不急。”

宋晞抬眼望向人头攒动的琳琅街。

对方一而再、再而三的主动出现在她面前,越是如此,越不必急着凑上前,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总有弄清楚的一天。

“给你们爷拿去。”

她拿起一兜糖炒栗交给金影,又回头看了看甜水摊方向,交代他两人道:“方才老伯说的话可听清了?昨儿个晚上戌时过半,有位贵人在廊下站了许久,是条线索也未可知。你二人先回去禀报,我把栗子拿去给江小小,一会儿再回。”

“是!”

又是一阵风掠过,街边秋叶簌簌作响。集市嚣喧如故,宋晞身前已然空无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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