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莲阁的二楼包厢里，商述安终于见到了宋如媚。

他约了她几次，她就婉拒了几次，他都不知道为什么。

因为耿爷的缘故，他跟江奇霖打过几次交道，晓得江奇霖有这么个软肋。但跟宋如媚本人，却没什么交集。他想了半天，想起了一年多前，他为刚成立不久，正蓬勃发展中的组织供应大量粮食，吞并过几家米商，其中有一家好像姓宋？就算真的有一家姓宋，还是宋如媚家，也并非私怨嘛。

在商言商，各凭本事，不至于迁怒吧？

这一回见了面，倒是不用多问，就明白了为什么。

宋如媚一进入包厢，警惕地四下扫了几眼，见确实只有商老板一人来赴约，才放下心来，在商老板的对面，拉了张椅子坐了下来。

此前，他没跟宋如媚合作过，但对宋如媚的印象不错，要好过索澜迪很多。

若不是宋如媚已经签了万影汇，而家明又离不开索澜迪，他成立天幕影业，第一个想签下来的艺人就是宋如媚，并非索澜迪。

今日一见，怎地这般鬼祟？

难不成，是在担心有娱记跟拍？

这大半年来，她除了发过一张专辑，拍过两支广告，其他时间，都跟隐形人似的，作为一个电影明星，这么久没有作品上映，已然处在过气边缘了，娱记跟拍她的收益并不大。真来跟拍，拍到她跟天幕影业的商老板约会，第二天大标题写“天幕要挖万影汇墙脚”也好，写他跟她的“恋情大曝光”也好，不是都更能抬高她的身价么？绯闻嘛，又不是真的，能带来价值的绯闻，就值得去短暂传播。去年，《沪上假日》二三轮热映的时候，他还亲手安排过家明跟年年的头条绯闻呢。

哎，怪不得，世人都说宋如媚清高。

她来见他，裹得很严——

一件毛色深邃的貂皮大衣，领口高耸而挺括，完好地包裹住她优美的天鹅颈，还嫌不够，又围了几圈驼色的羊绒围巾，与头上戴着的那顶羊毛混纺的贝雷帽，连成了一体，除了一个鼻子两只眼，围得密不透风。她的手上是皮绒手套，腿上是过膝长靴，既保暖又隐蔽。

包厢的暖气开得很足。

她坐下又起身，脱了外套，商述安绅士地接过，帮她搭挂到衣架上。

包厢里没有服务生出入，这是她答应来见他的的要求。

等他坐回到她的对面，这才看到了她隆起的小腹。他纵横商场多年，也没见过这一出儿，不由地晃了会儿神，心想：面容依旧姣好，四肢依旧纤细，只要遮掩好了腹部，根本看不出来她的近况。

整个上海滩，他不会是第二个知道宋小姐怀孕了的人吧？

不必等宋如媚开口，他便明白，合作是谈不成了。

再有三四个月，她就该生了。

他不是无聊娱记，没有过问孩子的父亲是谁。

宋如媚没有选择公开，就代表，那是一个不适宜公开的男人，就代表，她要生下这个孩子，是一个非常自我的决定，就注定了，未来的日子里，她要比一个正常的母亲承受更多……

忽而，他父爱泛滥，转身下楼去，把茶水换成了燕窝粥。

宋如媚笑了，笑得很温婉，一颦一动，散发出了母性的光辉，“传说，商老板是个不解风情，只懂赚钱的木头人，真想不到，竟有这般细心。”

“传说？”

商述安坦荡荡，毫不客气地指出，“你是听何筱媛说的吧。”

宋如媚尴尬地咳了一嗓子，刚好端起燕窝粥来润喉。

何筱媛同商家解除婚约，陷害天幕影业创立后第一部改编电影的小说作者遭反噬，搞得自己身败名裂，又转身投入了万雄的怀抱，这在文坛、影坛和街头小巷，都是个不大不小的笑话。

她想，商述安是不愿主动提起何筱媛的。

没想到，他不但提了，那语气不冷不热，没有丝毫情绪上的波动，就像随口提起了一个不相干的陌生人。

“商老板，我的情况你也见到了，不得不息影一段时间。”

宋如媚坦言。

她知道，面对这样一个精明的商人，坦诚是她最有利的选择，也是唯一的出路。

“一段时间？”商述安的脑子，已经转到了她孕后复出，“《谜情上海滩》我另外找人拍，拍完、宣传、上映，到下一部《半生缘》筹拍，时间上足够你生产、坐月子，调整复出了吧？”

“我可以接《半生缘》，但是，有一个条件。”

她看过小说版《半生缘》，对“薛璐”那个角色很感兴趣，自私、泼辣又狠毒，跟她以往的戏路不同，很有挑战性。她没想到，拒绝了《谜情上海滩》，商老板还会把《半生缘》留给她，喜出望外。

但，她不会放弃本来的目的。

“什么条件？”

商老板有底气，有自信，“只要不是去摘天上的星星、捞水里的月亮，我和天幕影业都能满足你。”

“《谜情上海滩》有主题曲么？有的话，可以交给我唱么？我想，把它当作第二张专辑的主题曲。”说着，宋如媚有些难为情，补了句解释，“天幕影业如日中天，我想蹭蹭好运，最近有点衰……”

“没问题。”

商述安答应的很爽快。

天幕影业迄今制作的两部电影《沪上假日》和《家有囍事之谜之全家福》，主题曲都由旗下“一姐”索澜迪来演唱。索澜迪天生五音不全，唱的勉为其难，人还很迷信，录音室里死了个人（自1840年英国发动ya片战争起，老百姓的日子就没安稳过，哪天不死人？），就跟见了鬼似的，死活不肯再踏进录音室，连哄带威胁，才把既定的工作完成，差一点耽误电影的宣传节奏，他早就想换人了。

宋如媚见他这般好通融，跟吞并自家米铺的“奸商”形象渐渐分离。

又开口提了个不情之请，“我想在万影汇的录音棚里，录制《谜情上海滩》的主题曲，一来习惯了，原定的第二张专辑，本就打算在那里录，二来那里有目前整个上海最先进的录音设备。可是，万家录音棚的封条，贴了有一个月了，再这么下去，怕是里面的录音设备都要生锈了。商老板您手眼通天，想必警局里也有熟人吧。我能替万老板，跟您讨个人情么？”

嗯，她的要求有点多。

商述安想了想，还是答应了下来。

宋如媚安了心，开始关心别的事，“《谜情上海滩》里‘桑葶’的角色，您那边有备选么？”

“之前没有，正在物色中。”

这么说，言明了宋如媚就是‘桑葶’的第一人选，也是唯一人选，既是肯定了她的形象与演技，也是在提醒她：天幕如此看好你，不计较你是对家万影汇的人，你却拒绝了天幕的戏约，耽误天幕的开机，得另外寻找适合的演员，是大大地辜负了天幕哦！下一部天幕的戏，再次邀约她，她便会心存愧疚，自降片酬。同时，也展示了他本人的执行力。A没了，立刻就去找B。

商人，精明！

“我有一个小姐妹，倒是很适合‘桑小柔’。”

宋如媚自认理亏，给商老板出起了主意，“其实，‘桑小柔’跟‘乔菲公主’有点撞型，都是无忧无虑的富家女，索澜迪可以尝试一下‘桑葶’这种复仇女形象，会给她的影迷带来惊喜的。”

“你的小姐妹，人在哪里，之前演过什么电影？”

她说的有道理，商述安听的也上了心，“我能见一下么？”

“您听说过孟霄么，京剧余派传人，她九岁学戏、十二岁登台，虽说没拍过电影，但声台行表，基本功是非常扎实的。”

说着，从包里取出最新一期《东方画报》，递给商述安，“您看第七页，上面有她的照片和部分资料。她这两年都在无锡登台，过几天，就来上海了。”

杂志封面是京剧名旦韦岚昉先生的虞姬扮相。

他常住北平，照惯例，每年农历年底，都会抵沪演出，而每一回的隆重演出，都会获得满堂彩，轰动整个上海滩。

他的演出，至多三天，接下来，也不着急离开上海。

上海政坛、文坛、戏曲界的名流，都会争先拜访，以与韦大师共进晚餐为荣。

像商家这种铜臭满身的经商之家，他一般是不见的。

不过，去年商家也涉足影坛，拍出了两部票房上表现上佳，在文艺圈也颇受好评的电影，还是难得一见的有声电影，想来在韦大师心目中的地位，应有所提升。

他顺着宋如媚的话，翻到了第七页——

一个跟年年差不多年纪的女孩子，穿着一身合体的碎花旗袍，端坐在一张雕花木椅上，脸上洋溢着青春的朝气，周身又沉淀着曲艺人的独特韵味，眉宇之间，英气勃勃，透露出一种超乎年龄的坚毅。

拍这张照片的，要么是熟稔戏曲文化的专业记者，要么是她的狂热戏迷，有着不输给专业记者的摄影功底。

拍出了她单纯而又广大的内心世界。

他认为，年年应该跟这样的女孩子多接触，而不是整日里跟索澜迪那尊华而不实的花瓶混在一起。

看内页介绍，“孟霄”会跟韦大师同一天抵沪，同在名人堂登台演出。

他对“孟霄”初印象不错，合上了杂志，递还给宋如媚，“到时候，还烦请宋小姐代为引荐。”

“一定。”

***

正在赶工拍摄《家有囍事》系列第二部《香香的肉饼》的唐家明，接到商述安电话，说他上次在《沪上假日》里，跟索澜迪的情侣档很成功，接下来要拍的《谜情上海滩》，女主还是索澜迪，而男主的形象，也跟他差不多，希望他能者多劳，自导自演。

他感到很诧异，丢下一句“不想演这种衰男人”，回绝了。

索澜迪一听，唐家明不想演男主，不想跟她搭戏，就急了——

急到拽上年年，奔去片场，找家明讨个说法，打算死缠烂打，不要形象了，也要逼他接下这个角色，跟她戏里恩爱……

然而，奔到半路，就停住了脚步。

《谜情上海滩》这部小说，她是看过的呀！

她没什么文化，不爱看书，但年年写的每一本小说，她都从头看到尾，身体力行地表明，年年是她的好姐妹，她有在认真支持好姐妹的写作事业，不是说说而已哦。

这部小说的主人公是一对姐妹，姐姐叫桑葶、妹妹叫桑小柔。

两姐妹的父亲桑振鸿，是振鸿染厂的老板，事业步入正轨后，见异思迁，抛弃了陪他白手起家的原配妻子殷惠，也就是桑葶的母亲，娶了上海滩当红的女明星阮明珠，生下桑小柔。殷惠回到乡下，遭受邻里白眼，艰难地抚养桑葶长大，临死前告知了桑葶身世。桑葶来到上海，意外搭救了因贪玩而陷入险境的桑小柔，跟着小柔来到桑家，发现小柔正是自己同父异母的妹妹，她从小锦衣玉食，是父亲的掌上明珠，与灰头土脸的自己形成了鲜明对比。她羡慕并不嫉恨小柔，把小柔当成了平行时空里，幸福地长大的自己；她恨的是阮明珠，毁了母亲一生幸福的阮明珠。她发誓要报复阮明珠，不得不伤害了桑小柔，抢走她的未婚夫顾少桓。她设计诱导顾少桓爱上了自己，在订婚典礼上抛弃了桑小柔，跟着她一道，狂奔天涯海角……

而男主顾少桓，一直在两姐妹之间左右摇摆。

在双方长辈的期待下，与门当户对的桑小柔谈起了恋爱，又被杂草一样个性强烈的桑葶吸引，情不自禁地爱上了桑葶，为了桑葶违逆长辈，解除了同桑小柔的婚约。发现了桑葶的秘密后，又对桑小柔心生愧疚，一心想要弥补小柔，无法理解，也不肯原谅桑葶的利用。等到桑葶接受了他表哥段逸凡的求爱，又发疯一样地阻止桑葶开始新的生活……

可不就是个衰男人嘛！

她的家明善良、温柔又深情，是这世上最好的男人。

她可不想好好的一个家明，拍着拍着入了戏，变成一个在两个女人之间左摇右摆，对感情不坚定的渣男。

当即，又带着年年，回到了天幕。

***

这个时候，商述安已经离开了天幕。

他带着年年趁他给家明打电话时，随手写出来的几段歌词，去找他多才多艺的老朋友——胡守隽谱曲。

“夜上海、夜上海，你这个不夜城……”

胡守隽一见，就惊为天人。

他没想到，年年除了白话文小说写的好，歌词也能写上几笔，“这真的是年年随手写出来的？”

“她写的时候，就在我旁边。”

胡守隽直呼“小天才！”

更扬言，年年的文学天赋青出于蓝，假以时日，成就不会输给她的母亲；她的母亲若泉下有知，也该欣慰了。

商述安听了也很欣慰。

他认可年年的创作，也认可胡守隽的点评。

一高兴，又给老胡涨了不少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