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周平一走，只剩沈时因一人倚在窗边。从窗户缝隙透进来的寒风钻进她的脖子，让人禁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沈时因不仅没动，反而站在原地陷入沉思。面前的人潮挤挤挨挨，她越过这些不断攒动着的人影看向钟琂，依稀回想起那天拍合影时的情景。

钟琂大概也看见她了，第一轮展示结束，他径直往外走。当沈时因猛然意识到他是在朝自己这个方向走来时，人已经离得很近，再往旁边躲只会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

沈时因只好强装镇定。钟琂走过来狐疑地看了她一眼，像是对她好端端地突然发起了呆表示不解。他越过沈时因，关上她身后的窗户。

“第二轮该你上去了，要做技术汇报。”钟琂的声音没什么起伏，眼睛也一直看向窗外，仿佛只是单纯过来通知。

沈时因：“好，我准备一下，马上就过去。”

休息时间有十分钟，但钟琂没有做过多的停留，他转身回到会议室，继续整理手头上的资料。如果要把每个项目都比作自己的孩子，那么现在这个阶段就类似于升学考试，钟琂大概不能容许任何一个关键节点在自己手里出现闪失。

沈时因打起精神，捧起自己的电脑走进去，与负责技术的几个同事站在一起等待。

初步设计图按理说只是一个概念方向，后期指不定还要再改多少遍，但钟琂的方案一出，在公司内部就得到了一致赞叹。甲方也派了代表过来看，刚开始还想指手画脚几句，听完介绍之后下巴都快找不着了，甲方派头也荡然无存。

最后反倒变成了钟琂发问：“大家还有什么问题吗？”

甲方代表仿佛被点名的学生，“没……暂时没有了。”

“那就这么定了，我会把设计图发给园林那边，让他们根据这个风格做调整。最快下周施工队就能进场平整土地和基坑开挖。”钟琂拍板道：“那散会吧。”

主体结构施工就这么如火如荼地展开了，沈时因作为结构工程师，开工初期每天都要到场，对班组进行技术交底。

她从安全员那里借来一个喇叭，对着底下的人三令五申，什么钢筋绑扎的圈数啦，每个锚杆间隔的长度啦等等，所有数字都是经过精密计算的，哪怕一毫米的误差也不能有。

地基决定着整个结构的稳定性，虽然建成以后会被覆盖，却是关乎一栋建筑物是否稳固的重中之重。这天，沈时因照例在现场巡视，远远看见一处凹槽施工完毕，她提着设备就往前走，想赶在下一道工序之前去做确认。

手里沉重的设备忽然一轻，沈时因都没留意到钟琂什么时候过来了，他接过沈时因手里的角架，就像拿着瓶水那样轻松。

“谢……”

沈时因还没来得及把“谢谢”说完，钟琂腿长，走得也快，转眼间已经往前走出了好几个身位。他一言不发地把设备放在凹槽的阴面，这是一个绝佳的观测角度，底部也正好能卡紧。

钟琂大概是例行过来检查进度和验收质量。他神情严肃，环顾四周的样子就像一个国王在巡视自己的领土。检查完这片区域，他紧接着往另一个方向走，对戴着白色安全帽的管理人员说话。

沈时因听不见他在说什么，但能看见对面的人一边点头一边拿着笔在做记录。

又是一天的晚归，沈时因已经连续加了一段时间的班，有时候外婆会拥着被子坐在沙发等她，但每次也只能同孙女说上几句话，一方面是时间太晚，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沈时因太累。

这种疲惫不止是身体上的，还有精神上。沈时因切实体会到了什么叫身心俱疲，有时候躺在床上一闭眼睛，脑海里就会浮现钟琂冷淡整肃的面容和刘周平的那些话，搅得她心神不宁。

到了周日，刘阿姨放了假，外婆从一大早就蹑手蹑脚，生怕吵醒了沈时因的懒觉。这天本来该去郊区玩的，但沈时因早出晚归许多天，外婆执意让她在家休息。

沈时因睡到上午十点多才醒，她刚洗完脸就看见付奶奶过来了，手里提着些礼物。

沈外婆激动地拉着付奶奶进卧室，用夸张的音效展示道：“你看，我这床不仅能调节高度和角度，它还是个自动翻身床。”

介绍完卧室，沈外婆走到客厅，指着那些窗户说：“这些窗户也是自动感应式。只要感觉到在下雨，窗户就会自动关上，我洒点水给你看看。”

说罢，外婆拿起平时浇花的喷壶，对着窗户喷了些水，轴承有所感应，果然就关上了。看她这轻车熟路的样子，平时自己在家的时候不知道偷偷玩了多少回。

两个老太太静静等待了一会儿，大概是没再感觉到有水，窗户就又自动打开了。

付奶奶惊得嘴都快合不拢了，“真神奇！”

坐在餐桌吃早饭的沈时因解释道：“那是因为内置了一个水滴传感器，如果家里有小孩，还能加载防攀爬功能。电动窗户这项技术目前已经很成熟了。”

沈时因吃完饭，走进厨房把碗洗了，还将外婆最爱吃的排骨炖在了锅里。出来的时候付奶奶正要走，沈时因连忙擦了擦手，“我送送您。”

电梯已经修得差不多，但还没正式投入使用。沈时因扶着付奶奶，一步一步地下台阶，走到楼下，也就是上次和付奶奶谈话的大树下，沈时因忽然想起上次的聊天内容，很轻地叹了一声。

回过神，付奶奶正诧异地看着自己，“怎么，工作上有什么不顺心的事？”

“不是工作上的事……”沈时因将付奶奶扶到树荫里坐下，阳光透过树叶钻进来，落在沈时因的脸上，她也跟着坐了下来。

沈时因问：“付奶奶，我们能继续上次的话题吗？”

付奶奶的子女孙辈平时都忙，她巴不得能有人多跟她说说话，于是笑着点头：“当然可以了。”

沈时因垂着头，眉间有些郁结，她左右看了看，像是怕被人听见似地开口：“上次您说的话，我认真想过了。我觉得我还是喜欢钟琂的，而且并不抗拒和他的身体接触，只是现在事情又变得有点复杂……

“我好像无意间说了很伤人的话，可我也不确定真相到底是什么，更不可能贸然采取行动，比如找他解释。万一他又顺势提出复合怎么办，我都还没想好到底要不要答应，到时候肯定又是不欢而散。而且他很有可能已经彻底对我失望，那么真相究竟是什么也就变得不重要了。”

付奶奶问：“为什么不能复合？”

“因为我们已经分过一次手了。如果随随便便地和好，那岂不是又会重蹈之前的覆辙，再次走向分手的结局？”

付奶奶总算听懂了沈时因的顾虑，她试探着问：“你是不是觉得你们之间还有一些问题没有得到解决？”

沈时因抿起唇，思考片刻说：“算是吧。在建筑学里，有一个概念叫‘灰空间’，我现在和他的关系就很像处在一个灰空间。”

对上付奶奶迷惑不解的目光，沈时因解释说：“灰空间就是一个用来连接和过渡的地方，一般指柱廊或檐下。它的作用在于消除建筑内外空间的界限，使两者成为一个整体。特性是在一定程度上抹去了建筑内外部的界限，空间的连贯性消除了内外空间的隔阂，给人一种连续而有机的感觉。”

付奶奶看上去似懂非懂，她尽量理解道：“你觉得你被困在了这个灰空间，不论是进一步还是退一步都不对。因为你和他还没有进入到一个良性健康的关系，所以你无法做到心无芥蒂地重新接受？”

沈时因一个劲地点头，“您可真厉害，一点就通！”

虽然理解了沈时因的意思，但这个问题还是把付奶奶难住了。她凝神思索了许久，说：“我觉得你应该去找他谈谈，不是吵架也不是一定要肌肤相亲，只需要把你的顾虑一条条地全都讲给他听。他如果真的在意你，那就一定会为了你做出改变。”

“您是说……我应该试图去改变他？”光是想想，沈时因就打起了退堂鼓，“大家都是成年人了，几十年来养成的脾气个性哪是一朝一夕能改的？况且什么都要我说出来，那我也会累的，他为什么就不能体贴一点多站在我的角度想想呢。”

“每个人都不一样嘛，他可能在这方面迟钝了一点，也欠缺经验，所以要你手把手地教。但这种人一般都悟性很强，进步也会很快的。你总不能刚把大树栽好就走了，胜利果实一颗都不吃啊。”

沈时因的脑海里出现了这样的画面——钟琂不再是什么名胜古迹，而是变成了一颗桃子树。至于为什么是桃子树……沈时因也想不通。是谁说过她像桃子来着？不对，这不是该思考这些细枝末节的时候，重点是钟琂变成了和她一样的植物水果，不需要她再时时仰头瞻望，而是变得触手可及。

就在沈时因冥思苦想之际，付奶奶缓缓起身说：“那我们下次再聊，今天可是一周一度的家庭日。我孙子过来接我去吃饭了。”

沈时因赫然抬头，发现林周闲正站在不远处，时不时往这边看过来，似乎在犹豫该不该上前。

沈时因抬出手，跟林周闲打了个招呼，再与付奶奶作别，独自走回了家。

这天晚上，沈时因下定了决心，不管怎么样还是应该找钟琂谈一谈，坐下来、面对面，平心静气的那种。

第二天就是周一，沈时因特地起了个大早。钟琂的生活习惯和作息时间都相当固定，只要稍加用心，想要在电梯口遇见他不是什么难事。

于是，大清早站着等电梯的钟琂就这样看见了一路小跑过来的沈时因。他抬手看了一眼腕表，距离迟到还有很久，那估计是之前欠下了什么工作没做完。

沈时因跑过来的时候电梯门刚好打开，钟琂伸手挡了一下，以免她被夹到。等两个人都进轿厢了，沈时因元气十足地喊了声：“早上好。”

按理说，同事见面打声招呼，寒暄几句都是很正常的。钟琂平时不太喜欢别人以职位称呼他，“钟总”叫起来又太拗口，所以平时叫他什么的都有。有直呼其名的，有叫老大的，还有叫英文名的，像沈时因这样直接忽略名讳的，不太多见。

钟琂不知道该说什么，于是也回了一句“早上好”。

沈时因忽然把肩上的包拿了下来，在里面翻来找去。钟琂还以为她忘了什么东西在车里，没想到一番摸索之后，她掏出来一个粉红色的桃子。

然后献宝似的递到钟琂面前，“这个送给你。”